紅樓鐘聲燕園柳 第38章 金克木先生的文采 (1)
    我和金克木先生同在一個校園裡,卻是不常見面。一則是這校園太大,不同系的人經年難得見上一面,我晤見金先生有限的幾次都是在校外的某些會議上;二則是北大的人一般交遊都很淡,我這人又一向疏懶,不僅對師輩如此,對同輩亦如此,但對師輩尤甚,因為老師年齡大了,不好打擾他們。這樣,我執弟子禮主動請安的時候就少,而多半是老師們有事垂詢「召見」的時候居多。

    此種「召見」的事例,遠的一次是大約四十年前馮至還住燕東園時,他約我前往談詩(那次談話涉及馮先生的《十四行集》,我已在一篇紀念文章中述及),最近的一次則是前不久陳占元先生托人帶口信約我見他(此次見面,他談及也是將近四十年前計劃寫作的《巴爾扎克評傳》,陳先生還讓我看了他寫於50年代的部分草稿)。而我於金克木先生,則是我不主動請安、他亦不主動召我的「特例」。但我對金先生卻是時常想念的。不僅由於同屬一個學校;也不僅由於他是詩人,與我的專業有關;更由於他文章多,我經常通過閱讀獲得他的教益。所以,雖不常見面卻相當的熟識。說來也是若干年前的事了。那年台灣的作家王拓來訪,中國文化書院借此舉行一個規模不小的座談會,金先生和我均被邀請。多時不見,只見他步履矯健、神采飛揚,完全不像是年近八旬的人。談及寫作,先生告訴我最近寫了很多雜文小品有幾本書都出來了,有的用的還是筆名。看來,先生對自己的創作狀態很是滿意。

    又過了幾年。那時在一片沉寂中我忽然想,這一片廣大的國土怎麼又只剩下一種聲音了呢?於是在大家都緘默的時候想起開一些會。開會自然想起邀請一些能堅持自己見解的純粹的學者和作家來。於是便想請先生出馬。電話裡傳來的依然是先生充滿樂觀精神的聲音:「不行!我現在是除了嘴巴在動,其他都不動了!」他的調侃說明他依然有著活潑的思維、充盈的生命力。先生年事高了,出門不便,我當然不敢勞煩他。後來,我讓一位博士生專門前去拜望了他。就是那次拜望,先生贈給我,一系列他的著作,其中有《中國新詩庫金克木卷》、《難忘的影子》、《藝術科學叢談》、《文化的解說》、《文化獵疑》、《金克木小品》,以及譯作《印度古詩選》等,均是80年代以後出版的。每本書先生均親筆題籤,時間是1993年。這些書涉及的文體有詩、散文、小說、文化和科技隨筆、研究以及譯作。論及學科的廣博,先生的博學真讓人吃驚。即單從文體看,足足說明先生是集學者、作家與詩人於一身的,能夠得心應手地用各種文體進行寫作的多面手。

    我們不妨從譯作《印度古詩選》來看金先生的寫作。入選的作品是從印度最古老的吠陀語、梵語和巴利語文學作品中譯選的。這一點就很不簡單,因為國內已經很少能夠做這工作的專家了。再以《藝術科學叢談》一書列舉的篇目看,諸如「信息論美學」、「實驗美學」、「建築美學」、「符號學」、「民俗學」、「人類學」、「語義學」等,這些學科及其知識,在80年代的中國都具有前衛的性質,金先生是老學者,他能夠站在這些學科的前沿發言,便是非常可貴而動人的。

    至於作為學者兼詩人的金克木,這種雙重身份給他的散文創作帶來了有異於人的特點,則是明顯的。他的散文綜合了學者的冷靜和詩人的靈動的不同性格,從而擁有理性和感性相融合的特徵。詩人的想像力和靈感使他的散文充滿了動感和機趣,學者的求實和思考性則給予他的散文以沉穩和厚重。金克木很少在散文中作純粹的抒情。不是他不擅長,恰恰只是由於他的這方面的特點都奉獻給他的詩了。他說過這樣的話,「寫的詩,都是自己寫不成文的;能用文表達,就不寫成詩了;文中有詩意還可以,詩中有文意似乎就不大好。」可見,他對詩文不同文體的特徵極為重視,他十分嚴格地不讓詩中「有文意」,在這方面,他堅持了詩人最重要的品質;但他還是「寬容」地讓他的文中保留了適當的詩意。讀金克木的散文,即使是那些理論氣息很濃的散文,也時時感受到詩意的光輝。

    晚年的金克木很少寫詩,人們對他的詩人的印象,多半還是和施蟄存、戴望舒、徐遲等交遊的青年時代得來的。當時,他屬於非常先鋒的現代派詩人的營壘。過了青年時代之後,金克木甚少寫詩。但每次寫詩,總有精彩之筆讓人驚喜。這就是作為詩人對於詩性的矜持。記得1980年,為紀念戴望舒逝世30週年而作的《寄所思》二首,就給了讀者極大的激動。其中的《夜雨》:悠長的一瞬,無窮無盡的呼吸。

    喧囂的沙漠。嚴肅的遊戲。

    西湖,孤山,靈隱,太白樓,學士台。

    惆悵的歡欣,無音的詩句。

    迷細雨中的星和月;

    紫丁香,白丁香,輕輕的怨氣;

    窗前,燭下,書和影!

    年輕的老人的歎息。

    沉重而輕鬆,零亂而有規律。

    悠長,悠長,悠長的夜雨。

    短促的雨滴。

    安息。

    寫的是夜雨中對故人的懷想。這種思念不借外在的描繪,而是紛繁的思緒和糾纏不清的感覺。那短短詩行所傳達的矛盾和複雜,說的是人,也是詩,是藝術,更是人生。金克木作為成熟的詩人,他能夠熟練地運用現代技巧,通過借助和再現戴望舒詩的意境和韻律,表達他對已故友人的思念。他的「悠長」、「丁香」、「惆悵」,都讓人聯想到戴望舒那首著名的《雨巷》。寫這詩時金克木已入晚年,但他詩中卻充盈著青春活力,彷彿有無盡的詩的礦產可待開發。可惜,他已無暇顧及多情的繆斯,他的注意力已集中於他長期從事的學術研究方面。

    引人感到興趣的是,在80年代以後,他的散文創作卻進入了高潮。他的隨筆小品的文思不斷流湧,使人對這位學者的積蘊莫測高深。當然,作為學者,金克木散文體現的最主要特色乃是這種學者的氣質和秉性。他通過輕鬆而不板滯的文筆,在散文中存貯和承載了豐富的知識和學養。讀他的文章,一方面感受到詩人所具有的想像力和情感的有節制的發揚,更主要的,則是展示出學者寬廣的學術視野和縝密的思考。這些特點,即使在那些學術性著作的序文中,也可以看到。他的一些序文都稱得上是優美嚴密的散文。這些文章,除了給人以文學性的浸潤,還涵容了相當豐富的學識。這是一般的散文作家所難以到達的。讀這樣的文字,一般散文容易有的輕淺感自然地消失,使人不能不以自然的心境感受學院特有的那種厚重。

    當然,讀金克木的這類文章,首先是接受他的廣聞博識的陶冶。例如這樣的講述:「史詩是印度蜚聲世界的大著作,有著名的兩大史詩,《摩訶婆羅多》和《羅摩衍那》,以及十八部作為歷史的『往世書』。這裡只收了《摩羅婆羅多》的一個著名神話。《羅摩衍那》已有全譯,『往世書』與史書類似,都沒有選。這一插話在印度傳誦最廣,地位最高,大概是因為它宣揚了『三從四德』性質的封建道德,同時,也有相當高的文學價值。」這些文字,樸實、平易、不事喧嘩,看似信手拈來,如道家常,卻是畢生修養學問煉出的精華。樸素不加文飾的文風,表現出學者的嚴謹,但它又是文學的,它沒有故作驚人之筆的矯飾。

    在學者散文的創作中,由於散文作家的學者身份,也帶來了他們的職業特性。這就是重說理、重論證、重知識的承載和傳播。因此,行文較為冷靜甚至流露出某種拘謹而缺乏靈動和輕鬆。金克木是詩人,故而有所不同,他的散文隨筆在保持了學術性的特點之外,也注意到作為文學作品的特性。他的一些隨筆喜歡採用對話體,大概也有這樣的考慮在內,其動機除了增強辨析的色彩,可能也為了使文章不致於枯澀,以調節由於說理過重而產生的弊端。本書特意選取了嚴格說來不能箅是文學散文的《文化的解說》一書的《世界思潮》一節,目的在於使讀者瞭解像金克木這樣的學者學術性文字所具有的文學品質。我們通過這篇文章,可以看到對於知識全面把握的大視野,看到他通過隨意性的漫談展現出來的深厚學術積蘊,以及那種不容置疑的雄辯的魅力:「人類在毀滅地球,破壞天空,用無法消除的各種有毒垃圾的加速增長來危害自己。人類能控制自然,但控制不住自己,只會由一部分人鎮壓和屠殺和謀害另一部分人。」最後,這篇文章還以詩意的語言結束:

    夕陽經過黑夜仍然會出現為朝陽。世界文化還沒有老,還能不斷產生新思想。……只有白髮老人不能重返青春了,不過還可以有青春的思想和青春的語言……

    金克木對散文創作的一個突出貢獻,就是把傳統的散文小品學術化了。這類文字往往是抓住一個有意義的題目就話題隨意展開。在金克木這裡,有很多時候是通過對話的設問或駁難把問題說得深入又有趣味,通過互相啟發和撞擊使思想發出火花。作者借助散文的方式使長期積累的豐富學識得以介紹和闡釋。讀金克木的散文,不能不為他的淵博的知識、精湛的見解所折服。彷彿有取用不盡的智源,他通過散文盡情地發散著他的學術積貯,幾乎篇篇如是。發表在《中國文化》創刊號上的《范蠡商鞅:兩套速效經濟軟件》,從《史記そ貨殖列傳》談起,涉及《老子》、《莊子》、《孫子》、《左傳》、《資治通鑒》,甚而國外的《遠征記》、《萬人退軍記》、東西羅馬、圍棋的黑白子。海闊天空、旁徵博引、天機雲錦、編織成趣。沒有豐博的閱歷、深厚的儲積,斷然寫不出這樣的文章。

    近年來,金克木寫了大量這樣的學術性文字。這些文字,不是一般的讀書記。它不單純,而是在「閒談」之中融進了作家的獨特個性和修養。這在金克木,則是那種學者的認真嚴肅之外的那種不失幽默的天真樂觀,那種對生活充滿熱愛的入世態度,那種長期為人師表的誨人不倦的(不是板著臉孔的,而是朋友式的聊天的)性情流露。他的創造力愈到晚年愈是旺盛,他已成為當代最多產的散文作家之一,以80多歲高齡的創作,其質量和數量都達到甚至超過比他年輕數代的作家,這堪稱當代文界的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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