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紀念林庚先生赴廈門大學任教70週年而作
為著尋找林庚先生當年在家鄉教學和創作的足跡,我們來到了廈門。南國的深秋依然是滿目青翠。日光巖鋪天蓋地的三角梅,濱海大道惹人鄉愁的台灣相思,南普陀依稀燈火中的暮鼓晨鐘,還有廈大校園裡浮動著的白玉蘭的暗香,到處都使我彷彿看到先生的身影。他是比我在上個世紀看到的更為英俊瀟灑了,在廈大任教時他正是令人羨慕的青春年華。
在認識林先生前,我已為他的詩歌所著迷。在福州的一所中學裡,我偷偷地學著寫「林庚體」,我在那裡找到了屬於我的詩的感覺。林先生所創造的詩的體式,那種可供反覆吟詠的、輕柔而綿長的語調和韻律,能夠非常適當地傳達著一個早熟少年內心的苦悶。有一點感傷,卻體現著那種衝破黑暗的追求與嚮往。當年我通過這種詩的體式得到了一種發散內心積鬱的愉悅。我忘了最初是怎樣一種機緣接近了這種詩歌的,但是,我的確是非常喜歡這種旋律和語調。
我來到北大的時候,林先生在我的心目中還非常年青,他總是儀表非凡,神采飛揚。林庚先生風流倜儻的形象,總讓我們為之傾倒。當年他給我們講課,他通過一片飄落的樹葉,掂量古代詩人用字的苦心,他在古人「落木」與「落葉」的不同使用中,分析二者的細微區別,從中傾注了他畢生研究中國文學的豐富學識。林先生講的是中國文學史,卻是融進了他作為作家和詩人自身創作的體驗。所以林先生講史,也講的是他自己。
我當年有機會作為聽課學生的代表,參加了一次類似後來「教學評估」的會議。我對先生的課堂講授,特別是他對「無邊落木蕭蕭下」的分析讚不絕口。同時也明顯地感到一種「不以為然」的評價一一當時的學術氛圍已經很壞。先生不為所動,依然隨心所欲、怡然自得地在課堂上表達他獨立的觀點。
在教條主義盛行的年代,日復一日的政治批判使學術尊嚴和自由思想受到極大的損害。而先生依然故我,周圍的「熱浪」並不曾動搖他的堅持。先生平日為人是低調的,學術上也如此。他從不對自己的堅持說些什麼,卻是堅定地抗拒著外界日益嚴重的壓力。他的這種堅持表現了中國知識分子的良知,更體現著北大的傳統精神。
林先生的文學史體繫在廈大任教時就已形成,布衣精神,盛唐氣象,黃金時代等等重要概念,當時就已提出。他的《中國文學簡史》,直至50年代還只有半部,這一方面表明那個年代已失去正常的治學和寫作秩序,另一方面,也說明他作為學者的矜持與自重,他決不會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他從不隨波逐流。
我從先生那裡學得一種可貴的品質,就是這種對學術尊嚴的敬畏之心。學術活動是充分個體性的,個人的創造性比一切都重要。而始終堅持這種獨創性不動搖,不輕易改變自己的觀點,在五六十年代這樣異常的歲月,更是難能可貴。
前天,在福州,我和孫紹振先生交談,他認為林先生本質上是一個唯美主義者,我是認同他的這個論點的。林先生從生活到創作,從創作到學術,都是充分審美的,美服,美文,美聲,這一點毫無疑問。但是「唯美」的定性往往易於忽略他入世和抗爭的一面,而後者也是他性格的另一面。
先生畢生研究古典文學,他的古文學修養極深厚。但他身上沒有通常研究古代的學者的那種「古氣」。他是非常現代的,從生活到思想,從思想到學術。他唱歌,而且是美聲男高音,他運動,是男籃選手。林先生不重浮名,很少在公眾場合出現,而一旦出現則神態自若,溫文爾雅,總有著高雅的談吐。而最能體現他的特殊性格的,是他堅持寫新詩,一以貫之地作九言、十一言的實驗。他不會因為他對舊詩的深知而看輕新詩。他非常關心文學現狀。他的專業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但他同時又是現代詩人。在林庚先生身上,古典和現代有著完美的融合。他總是用古典來觀照現代,用現代來詮釋古典。
2001年11月1日於度門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