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目中的季羨林先生
在北大校園裡我可以比較放鬆地與之晤談的長輩,只有少數的幾位,首先便是季羨林先生。季先生是東語系教授,有段時間還擔任北大的副校長,而我認識他時只是中文系的普通學生。從學問、人生閱歷到年齡,我和季先生之間都隔著長長的距離,但我卻有幸親近了這位忠厚長者。
有一次和季先生閒聊,談及季先生弟子滿天下的事實。經季先生認定,認輩份,我該是季先生的第五代弟子了。但上述那些「距離」,卻不妨礙我和季先生比較不那麼拘謹地交往。在中文系,直接為我授課的教授很多,包括我非常熟悉、也非常敬重的一些老師,我和他們的接觸,大體還是相當拘束的——至少是和季羨林先生的接觸有些不同。季先生的魅力,來自他拒絕一切裝飾的平易和素樸。
有幾次我和季先生一道外出開會,為了省錢,我總是搭乘先生要的車。一般的道理,作為晚輩,最起碼的禮節應當是,我事先隨車出發,前往迎迓先生。但每次提及,他總是說,從朗潤園到你那裡順路,還是我前去接你吧。這樣,就造成儀禮上的失序,但先生卻視為平常。從這樣小小的事情,可看出先生為人的一貫。這是一位非常本色的人,一切的虛華對他來說都是多餘的。儘管他博古通今,學富五車,是當今學界享有榮譽、受到普遍景仰的大學者,卻始終保持了北方原野那份質樸和單純。
季先生不論是漫步在燕閌的湖濱,還是出入莊嚴的場所,始終都是-身樸素的衣著。他是那樣普通,普通得無法和周圍的人加以區分。他如同一滴最平凡的水珠,無聲地消融在大江大河的激流之中;他如同一粒最平凡的泥土,加入了無比深厚的黃土地的渾重之中。由此我悟到:一切的偉大只因它來自平凡,並由平凡所構成;偉大無須裝飾,也不可形容,偉大只能是它自身。正是由於這樣不可辨認的一般和平常,卻生發出逼人的輝煌。我從季羨林先生的身上,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
在我有限的人生閱歷中,見聞說不上豐富,卻也是和各樣的人都有過交往。一些人擁有權勢,一些人擁有金錢,更多的人擁有學問和才氣。那些擁有者,也不是都樂於炫耀他們的擁有。他們中也有人體現出良好的素質,但我依然能夠從他們「不以為意」的修養中,看到他們對那種「擁有」的「在意」來。而季先生則不,他是極為單純的,單純到不染毫纖的自然。我心目中的季先生,只是一位極普通的長者,在極普通的狀態下說話、做事、寫文章。
我曾在一篇紀念師長的文章中說到這座校園中單純的人際關係:各人都有自己的一方天地,平時都忙著各人自己的事,對於枝枝節節往往不甚經心。師生、朋友的情誼都簡化到最平淡處。我和季先生的交往,也如同這校園中所有的人那樣,平時無事不相往來,路上相遇,頷首致意而已。但即使如此,我還是不斷地從他那樸素、平淡和普通中感受到那種崇高人格具有的震撼力。
對於一般人而言,都是年齡與精力成反比,年齡增長了,學問自然更為豐富成熟,但他的創造性的投入則往往日見衰落,這是一種規律。但這種規律在季先生身上卻不適用。他愈到晚近,學問愈做愈大。他連續主持了幾個大得讓一般人瞠目的學術工程。一般人到了季先生這樣的高齡,往往表現為力不從心,而季先生卻是愈戰愈勇,彷彿是重新獲得了一次青春。所有的人都想倚重先生的名望,於是有了頻繁的拜訪和頻繁的邀請,這幾乎構成了先生日常生活的常態。我們於是也看到了許多場合先生的出席以及他的切實而精彩的講話。季先生從哪裡獲得這麼旺盛的精力與熱情,他的存在真是一個奇跡。
更讓人驚歎的是,在極度繁忙中他近年的散文創作也創造了一個巔峰狀態。被詩人牛漢謔稱為「老生代」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家是季羨林。我們在不斷獲知季先生學術上不斷獲得巨大成就的同時(例如第一屆國家圖書獎,他首創一人獲得兩項巨獎的例外),還不斷讀到他的隨筆和藝術散文的華章麗句。在當前散文界,季先生的創造力完全不低於比他年輕幾代的作家。
最近韓小蕙主編了一本散文集《永久的悔》。她在序中說了如下一段話:「我首先要向大家介紹的是季羨林先生的《賦得永久的悔》,這篇文章從我發出約稿信,到季先生寄回文稿,前後一共只用五天時間,不需屈指,4000字的文章,耄耋之年的季先生只用了一天一夜!」韓小蕙最清楚,她的同樣的約稿信在我那裡是如何的遭遇:一拖再拖,拖到不能再拖!所以,她的表揚季先生,我收穫的卻是加倍的愧咎,為我的懈怠和傭懶!
季先生在我的心目中,是最慈祥、最寬厚、最和藹的師長,同時也是最嚴格、最讓人敬畏的師長。不是由於他的嚴辭厲色的鞭策(他從來沒有),而是由於他的這種無言的垂范!北大的圖書館藏書之富世所聞名,我慚愧的是,進圖書館還需別人指引。而我聽說,八十高齡的季先生日日埋首其中,風雪無阻!
世上有人除了炫耀他們的財富和學識,還炫耀他的權威。他們以為擺開陣勢,做出嚇人的樣子,便能震懾他人。其實不然,如季先生者,他只是極普通地說話、做事、寫文章,用他的平常心、平常態、平淡至極的無言,卻讓人從中照出了自己的渺小、淺薄和虛華,從而生發出深深的敬畏之情!
1996年4月24日於北京大學暢春園(原載《福建文學》1996年7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