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秀芹
我覺得總有一天也好好寫寫謝冕先生!我放棄了很多片段的表達,我想細密而綿長的回憶謝冕先生,把那個激情的靈魂捕捉到我的紙上,一點一點,我有足夠的耐心等待著這一天。
謝冕先生不抽煙,不喝酒,卻喜歡看學生抽煙,喝酒,我們的聚會於是就顯得勃勃有力。謝冕的名言是:女士抽煙增加魅力,男士抽煙減少風度。謝冕用這種帶有幽默和趣味的敘述營造了一片自由、自在、平等的空間,沒有等級,沒有長幼,與民同樂,一派天然。我們那時不僅吃遍北大的周邊飯店,還審時度勢地向外發展。我有一師妹在這中間屬於出類拔萃者,謝冕先生半開玩笑半正式地對我師妹說:你就專門研究北大周邊餐飲業吧,可以帶博士了。後來,隨著北大周邊餐飲業的凋謝,再加上師妹又專攻當代文學的博士論文,我們在北大周邊找不到可口的飯館了,問題大了,謝冕先生和我們一起聲討師妹:荒疏學業,吊銷飲食業的博士,讓她好好研究當代文學吧。師妹果然在當代文學上向縱深處發展,巳經在業界小有名氣了。
謝冕先生專門寫過自己的書房,世界上最雜亂無章和秩序井然的書房,雜誌和書,拫刊和掛歷一堆堆越摞越高,只有一桌、一椅,還有一條窄窄的走道,謝冕先生每天就穿過這條窄窄的過道,抵達一桌一椅,那些充滿激情和魅力的文字就是在這個侷促的書房裡完成的。我去謝冕先生家,很少走進他的書房,有一次,先生要給我看一本書,到書房裡取,我跟在先生後面,我小心地傾斜著身子方可通過,稍微不留意,兩旁的書就辟辟啪啪落下來。我們經常勸謝先生把用不著的東西處理一些,空間實在太小了,謝先生說,都有用的,我要查一個東西,很方便。原來這些看起來雜亂的東西都以內在的秩序呈現著自己,只要先生要用,都可以很方便地找到他們。
很多年前謝先生家養過鳥,其中一隻是從外面揀回來的受傷的鳥,謝先生和師母小心地照顧它,使它一天天健康起來,一天天富有生機,先生曾經放它走,它竟然流連忘返,留在這個小小的籠子裡。我們去了,就聽到它很高興地唱歌,先生就過去跟它打招呼,別興奮了,吵著客人了。有時候』先生開玩笑說,它成天叫個不停,也不疲倦,不見老,就像邢質斌,於是鳥的綽號就叫了那個大名鼎鼎的永遠青春的播音員邢質斌了。我問先生,您為什麼不養狗或者貓?先生富有情感地說:不敢養,承受不起,就是鳥有個三長兩短我都要惦記著,情感上很受牽連』如果是那些富有情感的貓和狗,哪裡承受得起呢?
我是1995年來讀謝先生的博士生的。我與謝老師的機緣,不像師兄師姐那麼早,就像父母最小的孩子,從有記憶時起父母就老了。我認識的是20世紀最後幾年裡的謝冕先生,與前幾年的盛大而熱鬧的門庭相比,現在多多少少有點寂寥。好在當時謝冕先生主持了每週一次的批評家週末,當代文學的研究生、博士生一起討論當前的文學現象,重新解讀當代文學史的重要著作,但是,那份熱鬧多少有一份文化英雄的悲壯色彩,大幕很快就要落掉,謝冕先生的週末文學行動多少帶點無力回天的英雄色彩。當時的規定是在退休之前要把博士生送走,不要遺留滯後、拖泥帶水的工作。本來照謝冕先生的年齡,他可以在我之後再招一屆。在這個問題上,謝冕先生是一個很有尊嚴的人,他恪守規則,一絲不苟,他堅決不招了,我竟然成了他的關門弟子。
我的上面是一大堆聲名遠揚的師兄師姐。我就像那個最不成器的小孩子一樣受到先生的呵護,我們師門聚會,浩浩蕩蕩一大群人,喝酒,抽煙,縱橫無度,謝先生很高興地看著我們,我們樂,他也樂,他喜歡看著我們快樂。師兄讓我抽煙,我說還不會,師兄不讓,說導師說了,女士抽煙增加魅力,不抽煙,不讓畢業。我求救地看著先生,先生說,下次吧,好好學。等我畢業後,我們再聚會,有人起哄我沒有抽煙,先生就大笑著說:還不會?你是怎麼矇混過關的?
但是,在大的事情上,先生又是一個絕頂認真的人。我參加的所有的學術討論會,有時自己覺得不是很重要,或者很忙,就在心理上有所疏忽,以無所謂的態度將就。但是,對于先生卻不是這樣,只要他參加,只要他發言,不管多忙,多倉促,他都會把發言的內容很認真地寫下來,有時甚至是在一張小紙片上。他都是很認真地寫下自己的體會和意見,哪怕很短很短,哪怕只是隻言片語,他都很認真地對待。他的發言也總會有那麼幾句話讓人很振奮,好像聽了一個沉沉的下午,才有了一聲驚雷從遠方響起。先生的發言永遠是富有激情的、讓人振奮的,因為除了情緒的感染力,還有更深摯的情懷,來源於對世界和人生的寬廣理解,對文學的理想信念,對生命的悲憫和寬容,那種赤子之心和坦蕩胸懷徹底照亮現實的灰暗。
先生愛笑,笑聲很通透響亮,一點沒有灰塵,是那種穿透力很強的笑,一個很小的玩笑,先生都會爽朗地大笑。在他的周圍,我們被感染了,因為這明亮的笑,整個世界亮了起來。在他面前,我們這些學生簡直可以無法無天,恣意快樂,先生喜歡我們在他面前完全地放鬆和舒展,他看著我們跳來跳去,無所顧忌地評價文壇。作為一個最高學府最有影響力的導師之一,他給予了我們無限的自由。有一年,我們藉著先生大壽,我們一幫弟子聚會,每個人談與先生的相識和感覺,我的師姐張硤的話特別有意思。那是我第一次見張硤,她比我高好幾界,她畢業後先去了電影學院,後來做電影合拍等文化產業,是一個很有魅力的女孩。她亳無顧忌地走到先生身邊,拉著先生的胳膊,很動情地說:先生,80年代那會你多有魅力呀,用現在的話說是多酷呀,當時我們不知道這個詞,就覺得你特牛逼。張玦一說完,先生第一個大聲笑起來,我們也大笑。
可是,在一個人身上把這麼多很複雜而又矛盾的性情統一在一起是一個奇跡。他單純而又複雜,豪情而又節制,激情而又嚴謹,樂觀而又悲憫,率真而又謹慎,能處理各種複雜的關係而又不世故,浪漫的詩人氣質與深刻的現實洞察力有機相融。要做到這一切是很不容易的,先生卻很自然而輕鬆地做到了。先生的為文很高妙,為人也是如此,他有生活的無限智慧,他是一個大氣而博大的人。
在行為上先生幾乎近於完美,他幾十年堅持跑步和洗冷水澡,這是一種怎樣的修煉呀。我自己是一個做事情很沒有持久力的人,許多事情朝令而夕改,對於鍛煉能堅持一個星期就是一種很大的定力了,總是給自己找出種種理由為自己的無力堅持而鬆懈。就是幾十年堅持的這兩種形式讓人頓生敬意,把一種事情堅持到底的韌勁在先生身上竟然亳不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