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立言雖然喝多了酒,但中午來賓們離開酒樓時,齊立言卻神清氣爽、言行得體地站在酒樓門前送客,與半個小時前的齊立言判若兩人,要不是熏天的酒氣在他身上久久徘徊的話,你還以為站在酒樓前跟客人握手道別的人是齊立言的替身呢。在齊立功走到他身邊時,齊立言給齊立功遞過去一支煙,好像剛才在包廂裡發生的事情也就是遞了煙忘了點火一樣簡單:「大哥,中午我喝多了,腦子一時失控,有得罪大哥的地方,還望你多多寬恕。」齊立功接過香煙,說了一句似是而非的話:「沒什麼!」
酒樓剛開業,程序運轉正處在磨合之中,而蜂擁而至的客人將酒樓裡擠得水洩不通,三部訂餐電話打爆了,前台的服務員忙得上廁所的時間都沒有,夜幕降臨後,站在宏盛廣場中噴泉位置看六層樓高的酒樓自上而下燈光輝煌,霓虹燈裝飾的「光復大酒樓」幾個大字從樓頂俯衝直下,蹦跳在招牌周圍的是霓虹燈勾勒出的魚蝦蟹鱉的形象,這個時候,反應再遲鈍的人都會聯想起光復大酒樓就是一艘停泊在夜海裡的航空母艦。
齊立言覺得自己的腦袋像是身體上附加的一個重量,很沉,所以他是肩上扛著腦袋在上下奔波,這是一種蒼白而恍惚的感覺,是一種透支生命的典型體征,可開弓沒有回頭箭,別人抵押給銀行的是房產,而他抵押給銀行的是性命。如果砸了,他會用一根繩子總結自己的。在這個利慾熏心的世界上,每個人都是賭紅了眼的賭徒,明天不是等來的,也不是干來的,而是賭來的。好像有一首歌裡唱道「我拿青春賭明天」,他的青春已經不多了,他賭的是自己的意志,賭的是這個時代留給他的最後一次機會。齊立言沒想到生意比他想像的還要好,開業當天,所有包廂和大廳爆滿,川菜館、徽菜館晚上還翻了檯子,看著抹著嘴上油水的食客們心滿意足地離開酒樓,齊立言疲憊的神經吃了興奮劑一樣振作了起來,他站在酒樓門前的迎賓小姐身邊,多此一舉地招呼著客人慢走,重複著謝謝光臨的套話。他曾鄙視開酒樓的齊立功一臉討好諂媚的笑容和表情,可自己操作起來一點都不難,而且在他身上表現得更加生動和準確,他覺得如此表演就如同掏出打火機點煙一樣輕鬆自如。
光復大酒樓開業的第二天上午九點半鐘,齊立言在總經理辦公室裡接受了電視台、電台和報社的聯合採訪,一早起床後王韻玲給齊立言的頭髮用摩絲定了型,並給他換了一套休閒西裝,敞開領口,又不需要打領帶,齊立言對自己的一身打扮很滿意:「戴上領帶總有一種上吊的感覺。」王韻玲用手堵住他的嘴說:「酒樓剛開業,不許說不吉利的話。」
在齊立言和王韻玲辦公室中間裝修了一個很實用的套房,這就是他們的現在的住所,共計二十八平方,經過一個過道和一個衛生間,就到了最裡邊的房間,房間裡的裝飾風格與兩人的辦公室完全一致,只是多了一張席夢思大床和一部寬屏幕彩電。套房對著走廊沒有開門,所以夾在兩個辦公室中間的這個隱秘的套房一般人是看不出來的,他們兩人辦公室櫃子邊上各有一個門通往套房,門的顏色和高度與櫃子的顏色高度完全一致,不留意看根本不知道那裡還有一個門,齊立言和王韻玲從各自的辦公室可以隨時進入套房。他們住進裡面的第一個晚上,兩人抱在一起回憶著快餐店小倉庫裡那些崢嶸歲月,不禁感慨萬千,王韻玲說住在這裡的感覺如同新婚,齊立言說:「我們結婚時一定會比這更好,我要在別墅裡迎娶我的新娘。」床上的男人和女人總是那麼魚水之親,可一離開了床鋪,男女就不那麼好說話了,所以床鋪對於男女來說是構建和諧生活的重要保證,是床鋪讓男女團結了起來。第二天早上,齊立言穿戴整齊後,為給記者紅包的事,王韻玲與齊立言在床上餘溫尚存的被窩裡爭執了起來,王韻玲說昨天來的記者每人已經給過兩百塊了,今天來採訪又不是你自己請來的,就不應該再給錢了,給五百更是說不過去。齊立言說:「你做一個廣告要多少錢?五百塊做一個專訪,哪有這麼便宜的宣傳,你怎麼這個賬算不過來呢?」王韻玲說:「這件事發生在別人那裡我能理解,可發生在你身上,我想不通。」齊立言說:「你以為我是誰呀?我不是神仙,我現在跟我大哥一樣,就是一個唯利是圖的商人。唯利是圖是商人的唯一道德。」王韻玲反擊說:「見利忘義是小人的最高修養。」齊立言笑了起來,他沖好了一杯牛奶遞給王韻玲:「我的王副總,不要討論這些書獃子們關在書齋裡的話題了,那會誤事的。
現在,我最要緊的是對王行長的四百八十萬負責,對我們的將來負責,也是對你負責。我不希望你成為第二個張慧婷,最後在忍受不了貧窮的時候離我而去。你說我和張慧婷之間究竟有多少衝突呢,沒有,就是一個窮字。」王韻玲覺得齊立言自籌備光復大酒樓開始就完全換了一個人,她很能接受他的說法,卻難接受他的做法,於是就回了一句:「當初,我是因為你有錢才死心塌地跟隨你的嗎?」當然不是,齊立言沒時間想那麼多陳年往事,於是就說:「好了,不說了,記者馬上就要到了,你跟財務部一起去把賬戶落實一下,開戶行就定在恆通銀行,我的私章重新刻一個,以後就開支票了。下午我們把二子的任命下掉,採購部經理,歸你指揮。」二子關了澡堂跟齊立言一起干了,齊立言當然要給他一個職務,以表示對其忠心耿耿的嘉獎。岳東生雖然是快餐店走出來的,但卻是一起打江山的功臣,所以齊立言決定任命他為膳食部經理,後堂的五大特一級大廚們全都歸他領導。桂花也封了個紅案主管,專門負責肉製品的安全與調度。齊立言說跟自己爬雪山過草地經歷過二萬五千里長征的戰士們理應都弄個師長旅長的幹幹。
採訪進行得似乎並不順利,齊立言堅持要記者們多宣傳酒樓的五大菜館,少宣傳他個人,記者們說我們是來宣傳你這個人的,不是來宣傳酒樓的,那樣就是廣告了,齊立言說宣傳我個人不也就是宣傳酒樓嗎。這完全是一次失敗的採訪,真是隔行如隔山,直到中午的酒桌上,齊立言陪記者們喝了幾杯酒後,才被記者們套出了他們想要的材料,澡堂搓澡工、三里井的破爛王、快餐店的伙頭軍、送外賣的小老闆,齊立言說到這些時說:「別人不幹的髒活、苦活、累活,我能幹,所以別人開不了的中國第一家餐飲超市、柳陽餐飲超級航母,我才能開得起來。就這麼簡單。」
不過立體式、地毯式的宣傳給新開業的光復大酒樓帶來了轟動全城的效應,除了客人爆滿,下崗職工來找工作的一批接一批地找上門來了,他們要到柳陽第一樓來上班,而且好多人說報酬無所謂,主要是衝著這個氣派的大酒樓來的。齊立言好言相勸,說人已招滿了,讓他們留下電話號碼,以後一有機會就通知下崗的難兄難弟們來上班。一些乞丐們也手裡攥著報紙來了,他們來要吃的,還要錢,齊立言一人發了一塊錢,可第二天乞丐們全來了,像是來暴動的一樣,整整一百多人,這下齊立言不幹了,他讓幾個保安去攆,乞丐們手裡舉著碗,拄著棍子,毫不買賬。
齊立言給派出所打電話,說一百多乞丐堵在門口要飯要錢,影響酒樓形象,破壞食客們的吃飯心情,派出所態度很好,但他們說要依法辦事,如果乞丐們聚集在門口沒有鬧事,沒有影響公共安全,他們就不好出警,派出所熱情地告訴他:「只要有一個乞丐堵住門不讓客人進或者打砸搶的話,你打電話過來,我們馬上就去抓。」乞丐們哪敢跟這個大酒樓動粗,他們是要飯的,又不是來搶劫的,不給錢,就賴著不走人,他們靜坐在酒樓門前的廣場上,五月溫暖的陽光照耀著他們的脊背,背上像是背了一盆火,暖烘烘的,少數乞丐從口袋裡摸出象棋,他們坐在酒樓門前下棋,還有極個別的乞丐脫了鞋躺在地上睡著了,對乞丐們來說沒有發家致富的重任,填飽肚子是最主要的任務,用一個漫長的中午時間完成這一任務並不困難,所以耗在一起交流交流思想與情感就顯得很正常。
中午十一點半後,陸續上客,一些身份重要的客人們停好車後,對酒樓老闆齊立言說:「你這店門口聚了這麼多不三不四的人,我們車搞壞了,誰負責呀!你開這麼大酒樓,怎麼樓前的環境都搞不定呢?」齊立言連忙道歉並保證說:「實在對不起,還沒看到這情況,我馬上就去處理,您放心好了,車子絕對不會有問題。」齊立言急得真想給每人發一塊錢算了,省得這麼耗下去,影響酒樓形象,可今天給了,明天來的人會更多。急得無計可施的時候,他突然想起了何斌,於是從口袋裡摸出手機,撥了過去:「何兄嗎?你好!門口有一二百號乞丐賴著不走,你看能不能想點辦法?」何斌在電話裡激動得聲音發抖:「大哥,你終於看得起我了,我馬上就到!」何斌一直跟齊立言套不上近乎,倒不是他想從齊立言這裡能撈到多少錢,而是覺得這個戴眼鏡的老闆看不起他這個粗人,不想跟他沾上,今天接到他的電話,就像接到黑幫祖師爺黃金榮杜月笙的電話一樣讓他受寵若驚。這是一種很奇怪的價值錯位,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何斌鬼迷心竅,他不需要齊立言的錢,就需要齊立言看得起他,好像齊立言要是看不起他,他活在這個世上就失去了活著的理由和依據一樣。
何斌開著他的灰色麵包車在酒樓門前緊急剎車,黑色的輪胎由於剎得太急在花崗石鋪就的門前留下了幾道黑色的膠印。車上跳下六七個手裡掄著橡膠棍子和鐵鏈子的打手,他們衝向靜坐在地上的乞丐,一句話不說,掄起手中的傢伙,秋風掃落葉一樣橫掃過去,很快乞丐們就炸了鍋,許多乞丐抱著被打得血流滿面的腦袋倉皇逃竄,沒兩分鐘時間,廣場門前就空了,乞丐們像丟了魂的老鼠一樣下落不明瞭。地上留下了一些討飯的搪瓷缸,還有幾隻開裂的鞋子。
中午齊立言請何斌及打手們在粵菜館215包廂吃飯,他讓王韻玲去陪,王韻玲不幹,齊立言又讓王韻玲去拿五條香煙過來,王韻玲說:「你怎麼跟你大哥一樣,跟黑社會明來暗往了?」齊立言很無奈地笑了笑說:「韻玲,我跟大哥是一娘所生,當然一樣了。」他好言哄著王韻玲說:「開酒樓,真的沒辦法,只要能保證正常經營,採取一點非正常的手段,那也是我們經營管理的一個策略。去吧!」王韻玲想起當年齊立言拿起剁骨刀跟小混混們拚命,對何斌揚言準備跟耿爺玩站著進來躺著出去的賭局,現在居然跟曾經將他打傷的黑道老四何斌推杯換盞稱兄道弟了,王韻玲心裡根本接受不了:「你怎麼變得沒有是非,沒有原則,沒有道義,沒有良知了?我真搞不明白,為了賺錢,就可以不擇手段嗎?」齊立言眼鏡片後面露出寒冷的光,他命令式地說:「拿五條煙送到粵菜館215包廂!」說著轉身就走了。
王韻玲沒送,但她讓手下的人將五條「中華」煙送到了215包廂。
這天中午,齊立言跟何斌一行喝了六瓶白酒,並且正式以兄弟相稱,何斌給齊立言敬酒時嘴裡流著口水說:「齊哥,你看得起我,我敬你一杯。往後你要是讓我將誰的胳膊砍一條下來,我連他腿順便也給你拎一條過來。」齊立言跟何斌碰了一杯說:「你要是願意的話,我就聘請你當光復大酒樓的保安部經理。」何斌說:「我當然願意為你效勞,可我們在耿爺手下混,出來兼職就是叛徒,那可是要掉腦袋的事。」何斌手下的一個小黃毛說:「齊總,四哥不掛名照樣可以當你的保安部經理,你們保安部搞不定的,給四哥打個電話,不就擺平了?你按經理的待遇給四哥發一份薪水不就行了嗎?」齊立言說:「這個好辦,就這麼定了!」何斌紅著臉,突然一拍桌子,將酒杯砸向黃毛,黃毛頭一偏,酒杯在遠處的地板上碎了,何斌衝上前去揪住黃毛的頭髮,劈頭蓋臉幾個耳光:「你他媽的把錢當命了,齊哥讓我當保安部經理是看得起我,是高抬我的,你還敢提錢的事?要錢買棺材呀!」黃毛捂著嘴巴,哭喪著臉說:「四哥,我說錯了,再也不敢了!」說著又自己給自己扇起了耳光,齊立言連忙過來拉住黃毛的手:「你這樣做,讓我過意不去!」何斌也過來把黃毛按到座位上,然後給他倒上一杯酒,態度很溫和地說:「好了,說過了就算了,給齊哥敬杯酒,賠個不是!」齊立言擺著手說不用不用,黃毛已經端起杯子站到了齊立言的面前:「齊哥,我敬你一杯,我是畜生,你不要跟我計較!」齊立言只得將酒喝了下去,他覺得這頓酒像是在《智取威虎山》的山洞裡喝的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