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眼裡,曲府是一個奇怪的、罪惡的存在。這個歷史悠久的深宅大院曾讓他十分為難,不知該怎樣對待。對他來說,無論是山區還是平原,也無論是沿海或者內陸,只要突然出現一座或一片堂皇的建築,都立刻會讓他產生厭惡。他面對它們有一種手指骨節發脹的奇怪感受。這些建築只能屬於名門貴族,或廟宇教堂,當然也還有學校或醫院之類。他在戰爭間隙甚至是勝利之後,就曾以各種名義下令摧毀了不止十幾處大規模的建築。有一次行軍,他們的隊伍宿在一片百年歷史的大宅裡,早晨離開時他端量了一會兒,說:「我們身後的敵人還不是要住在這裡?讓敵人屯兵,還不如燒了它!」於是這裡的大火一連燒了一個星期,而他的隊伍早就走遠了。
曲府讓殷弓為難的是,這裡住了一位紳士,而且又受到上級的明令保護,因為這個人對我們的事業提供了難以估價的巨大幫助;特別令殷弓難以忽略的是,這個姓曲的老爺和他的翁婿一起,挽救了自己僅有一次的生命。不過這個陰暗曲折的大宅既然存在了上百年或更長的時間,那麼裡面必定隱藏了許多黑暗。他不止一次宿在那兒,就親眼所見,那裡有太多的安逸和奢華;還有,漂亮女人太多了!
這些女人,殷弓認為是不可過於集中在一處的。這怎麼可以?皓齒明眸,一簇一簇的,還不是成了三宮六院?她們也太過分了,身著綾羅綢緞,說話蚊子似的,細皮嫩肉,正常情況下應該為革命做多少貢獻!然而沒有,她們只在這裡過著秩序井然的生活——殷弓私下裡不止一次罵過粗話。他知道,如果他有絕對的、不受干擾不打折扣的決定權,那麼他將把她們毫不留情地打發到世界上最寒冷的地方,那時候她們想嫁個粗手大腳的山民都不成。
殷弓對曲府宅院裡的僕人、茶、書房,還有盛開的白玉蘭,一切都厭惡到了極點。但一時又沒有什麼辦法。讓他特別不能容忍的是後來——自己的戰友寧珂竟然娶走了曲府裡的小姐。他知道寧珂來自哪裡,那也是另一個大家族。這麼說事情絕非偶然,這些人骨子裡是渴望混血的。那麼好吧,清算和焚燒的日子一旦來臨,末日審判也將同時來臨,你們可不要害怕。你們瑟瑟打抖的日子為期不遠了——這不是預言,這是規律、是真理!
殷弓與那個文藝兵組成了一個家庭。當他們正在耐心地、一個接一個地生出自己那六個兒子時,與他一起出生入死的戰友寧珂卻要經受一場接一場的生死考驗。寧珂在監獄裡、大山勞改營中,後來又在海邊的監督勞動中掙扎。看吧,這就是報應。殷弓對一切都瞭如指掌,只是從不提起往事,不提一個人的名字。妻子比初婚時胖了,接二連三的生育不但沒有弄垮她的身體,反而讓其愈加強壯。他常常叫她「小豬」,她則愉快地答應。他掛在嘴邊的一個口頭禪就是:「日不盡的小豬,幹不完的工作。」的確,戰後多少事情需要他這樣的人親自料理,而其他人,比如後來人,一個個既不可信又不中用。他常常忙到深夜,累得咳嗽連連。他懷疑自己得了肺病,去拍了片子,又請來最好的醫生看。醫生阿諛奉承,說他不僅沒有一點毛病,「而且——怎麼說呢?你好比長了一副鐵肺!」
可惜,看病之後僅僅三年,殷弓就長臥不起了。毛病仍然出在肺上。他死了,訃告發在了一份大報上,連同那張令人生畏的黑白照片。
飛腳因為他是曲府的朋友,曲予在世時交往最多的人,所以同樣要予以記錄。他是當年一支隊伍上的紅人,是殷弓的左膀右臂,是超越於一般之上的特殊人物。在許多情況下,這種人物大致可以不受懲罰。他的公開身份是買賣人、江湖義士,實際則是一個地下「交通員」。
傳說中他有一個了不起的特長:能夠日行幾百里,飛跑起來腳不沾地。據說後來——大概是勝利之後吧,有一位老首長對傳說感到好奇,就要親眼見識一下。首長是一位南方人,他對跑起來「腳不沾地」的奇人大惑不解,問:「你伢子怎麼就有這本事呢?」「飛腳」不慌不忙脫了鞋襪,讓首長看他的腳心:那兒長了一撮黑毛。「哦喲,耳聽是虛,眼見為實。」老首長驚呼著,想親手摸摸那毛髮,可「飛腳」一下把腳抽回了,說:「髒氣的,不好的。」首長搓著手掌歎息:「真是『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啊!我們革命隊伍中有這等神兵天將,何愁不勝!唉,你的功勞怎麼估計都不過分啊!」首長的眼圈不知為什麼紅了。
「飛腳」進城後不為一般人所知,那片半島平原上的人還以為他失蹤了——極有可能是犧牲了。其實他解放後一直太太平平,居功而不自傲,頗受信賴,不久即當了糧食局長,工作和生活十分順利。美中不足的是他漸漸胖了,面白鬚黃,牙齒凸出,很像一隻肥大的老鼠。他從平原上半是威脅利誘、半是劫持的那個姑娘做了新娘,許多年後夫妻關係都不和睦,吵架是常有的事。吵嘴時妻子就說:「你算什麼啊,騙子,把腳心上粘了****出去騙人!」這是「飛腳」最聽不得的一句話,他用皮帶抽打著桌子說:「你懂個鳥!我年輕時就那麼長著哩,年紀一大才脫了,你不讓我粘它——要知道禿子還戴假髮哩!」妻子從不信他的話。她有時半夜醒來望著窗外的星星說:「別看我給他生了兩個孩子,我恨他啊。」「飛腳」有一次聽到了,就拽著她的手狠狠往懷裡扯,說:「沒有良心的東西,找了個男人當了局長,還想三想四,惹我火了一鞭子趕你進壞人堆裡。要知道你年輕時和敵人是一夥的。嗯。」妻子再不敢吭聲。
妻子一個人時不停地回憶往事,叫著太太老爺和小姐,還叫他們的名字。隨著年齡的增長,這種懷念越來越深。有一年暑假,她以度假旅遊為名,領上兩個孩子去了半島。那一次他們直赴海濱小城,在不復存在的曲府舊址上徘徊了許久。這裡一切都變了,當地人當然沒能認出她的模樣。她也比年輕時胖了許多,還掉了一個門牙。她的兩個孩子不像「飛腳」的樣子,眉眼多少有點像她,這讓她多少感到一點安慰。她一度想對兒子們講講往事,想讓他們多少恨一些父親,但後來還是作罷。
懷舊之情不僅是女人才有,在「飛腳」這兒也愈來愈重了。隨著離休的日子來臨,他開始考慮寫一部回憶錄了。可是因為這一輩子都沒有接近文墨,所以一天伏在那兒也寫不下幾行字。最後他決定找一個代筆的人,為他寫成一部不大不小的書,書名就叫《飛腳傳奇》。這個人找到了,是一個行家裡手,曾為企業家寫書大賺了一筆。不過這次寫家在工作中還是被「飛腳」的事跡感動了,寫著寫著就有些忍不住,最後不得不用韻文表達一腔感佩之情:「跨過了萬水千山,穿過了烽火硝煙,啊,你是雪兔銀駒,飛馳向前,向前,千里關山踏遍,只是一眨眼……」
1994年1月草於東八里窪
2004年4月17日三稿於萬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