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戰少爺騎著高頭大馬去了寧家,穿了一身綾羅綢緞,連大馬身上的飾物也是金銀做的,所以一出現在大山裡,被陽光一照,差一點把山上開石頭的長工們嚇死。他們放下橛頭就往寧府跑,說不得了啦,快出門看看是什麼王爺來了吧!寧家老老爺不緊不慢束上草繩出了門,手打眼罩一看,立刻知道是平原上的豪門;再一看,又認出是跟他分吃過黑面窩窩的那個少爺。
少爺可比老爺直爽乾脆多了,見了寧家老當家沒有幾句話就說了:「你不是喜歡錢嗎?還不如把這片山巒賣了,換座金山銀山多好!」寧家老爺稍一愣神,然後擺擺手:「我不用那麼多錢,你去山上轉轉看,窮山惡水也沒什麼好的,值不了幾個子兒,你戰家花園看著給吧!」戰少爺一聽心裡樂壞了,心想土財主到底沒有見過大世面啊,看來這樁買賣算是好做了。他問:到底要出多少錢啊?寧家老爺又緊一緊腰上的草繩:「咱倆到山上看看再說吧。」
寧家老老爺領少爺爬山,剛爬了半座山少爺就大呼小叫受不了啦,汗水把一身好衣服都濕透了。他喘著對寧家老爺說:「不用實地端量啦,你乾脆出個價吧,多少錢一座山?」老爺皺皺眉,伸手摸摸一株小樹說:「這山倒沒有什麼不捨得的,可是這些樹啊,都是我眼看著長起來的,你得先讓它們高興才行哩。」「我怎麼讓它們高興啊?」老老爺咂咂嘴:「這麼著吧,你一棵樹賞一枚小錢就行,不用給我,只給樹,就掛在樹杈上,然後這片山巒就歸你了。」少爺一臉驚喜:「這恐怕不合適吧?只掛一個小錢?這也太便宜了吧!我們戰家花園還沒寒酸到那個地步呀!」老老爺擺擺手:「朋友一場嘛,我說話算話,就這麼辦吧,你千萬別再客氣啦。」
他們就這樣說定了。戰家少爺害怕寧家老爺反悔,立下了一張按手印的字據,然後才打馬回家取錢。少爺一溜牽出十匹大馬馱了錢,口袋裡都是從錢莊裡兌換的小銅錢,心想這樣的小錢扔在地上俺還不願彎腰撿呢,掛在樹杈上又怕什麼?他同時雇來了十幾個長工,都是往樹杈上掛小錢的人。十幾個人掛了一天,一座山頭才掛了半坡,前邊還有許多山頭哩。沒有辦法,少爺第二天又找來了十多個人。二十幾個人在大山上奔忙了十幾天,打馬回戰家花園馱了許多次小錢,結果事情還像是剛剛開頭。第二十天上,戰家少爺終於急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了背筐撿糞的寧家老爺,一見面就連連作揖:「老爺快饒了咱吧,咱這山巒不買了!」老爺耐著性子把一團牛糞鏟到筐裡,抬起頭問:「怎麼了?」「再掛下去戰家花園就得傾家蕩產了!」「不會吧?不過是一個樹杈掛一個小錢。」「可你家的樹杈太多了,咱掛幾年也掛不完哪,快饒了咱吧,咱那契約還是廢了吧。」
就這樣廢了契約。照理說寧府可以因為毀約從戰家花園討回一大筆錢,可寧家的老老爺到底是出了名的仁厚,說錢嘛,也就算了,今後戰家花園養的牛啊馬啊,所有的糞便都得送給寧家,「俺要往山巒上使哩,俺喜歡這些大臭物件哩!」
寧吉父子他是寧府一個有名的敗家子,名氣絲毫不亞於神奇的老老爺。正因為他是具有轉折意義的人物,所以寫史的人總是偏愛這樣的角色,有時根本不問功過是非亂塗一氣,把這樣一個糟糕的傢伙描述得光彩奪目。不過好在寧吉不是一般的敗家子,儘管的確是他一手搞垮了一個富豪之家。他的神奇性格比起我們所熟悉的那些套路中的人自然樸實多了,因為他的怪異是天生的。有人說要論古怪的程度,在所有的寧府人物中,惟有他才可以與老老爺比個高下,所不同的只是一個向南一個向北:他們一個使家道中興,一個令寧府衰落,卻都是讓人著迷的、身上纏滿了故事的人。
由於他出生時寧府已經富得不耐煩了,所以這個寧吉自小沒有養成勤儉持家的習慣。也許老老爺在世時對一切早有預料,為防止偌大的寧府有一天會被不肖兒孫折騰個精光,在過世的前一年就給三個兒子分了家。寧吉的父親在三十歲以前倒也安分,無非像另外兩個兄弟一樣安安穩穩過下來,好好經營自己名分下那一片山巒,並且把府中的大小事情料理得有頭有緒。三十歲之後他的脾性突然變了,不在家裡好好做祖傳的營生,也不再顧戀妻子家小,一天到晚跑到山裡去玩。他如果在哪個崖口上遇到一株好樹、一眼泉水,都會戀戀不捨,每隔三兩天還要跑回去看一看。在寧吉長到五六歲的時候,做父親的有一天突然對老婆長長歎了一聲說:「這大院裡的日子真像老牛拉磨一樣,一天一天瞎轉圈子,實在沒意思啊!」然後就彎腰收拾東西,說要一個人去山上住。「這不是睜著眼胡鬧嗎?你半輩子了往哪裡跑?」夫人去扯他的袖子,被他一下甩開了。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寧吉的父親在三十四歲這一年的初秋真的住到了山裡。
那是他看好的一個地方,自然有一個甜甜的泉眼,讓他一天到晚喝得肚子溜圓。開始的日子他只是搭了一個窩棚,後來就動手鑿山,叮叮噹噹幹得有滋有味。日子一天天過去,半年之後他竟然鑿出了一個大洞,而後又在洞裡鑿出石桌石凳,鑿出了帶窗欞的小窗。泉水被他引進了洞裡,甚至引到了用山草搭起的鋪子旁邊。他讓幾個長工幫忙從府裡運來了米面之類,然後就在大山裡過起了修行般的日子。他在洞前開出了一塊平地,上面種了蔬菜,還養了羊和貓。
夫人抱著寧吉上山叫男人回去,因為一個大院缺了當家的可不行。誰知住在石屋裡的人見了他們毫不動心,根本沒有回去的意思。沒有辦法,夫人和孩子只好在石屋裡住了一夜。小草鋪子只有兩尺來寬,小寧吉給塞在角落裡,他們夫婦兩人非要緊緊擠在一起才能躺下。夫人半夜流著淚說:「快讓我再懷個孩兒吧,我兒女成群也好有個後路。」寧吉父親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看看吧,不過這大山裡冷巴巴的我看也不是個懷孩子的地方。」果然,那一夜沒有懷上孩子。夫人實在擠不下,只好拉著兒子的手在太陽爬出山凹時下山了。
寧吉十歲以前最重要的記憶,那就是母親差他去山上一趟趟尋父。其實小寧吉越來越著迷於父親的石屋,一去就不願回家了。但他不敢在山上過夜,因為母親說了,兒子不回去她就不睡。最難過的是大年除夕的晚上,其餘的兩個寧府都火火爆爆熱鬧得令人眼紅,這邊卻透著無比的淒涼。鞭炮也放了不少,但誰都知道這邊的當家人住在山上。「那個老爺腦子可能出了毛病。」院裡的長工私下這麼說。也有人議論,猜測寧家的這個老爺大概想修行一種奇怪的功法,這種功法是見不得女人的,所以也就躲開了。這期間發生過一個讓寧吉一生不忘的怪事,其實也是凶險的事:有一天半夜雕花木格子窗被慢慢扭開了,一個粗壯的男子喘著爬進來,二話不說就壓在了母親身上。母親的嘴被摀住了,喊出的聲音很怪,最後寧吉才聽清了那幾個字:「孩兒快來!」寧吉的矇矓睡眼剛剛睜開,幾乎什麼也沒想就取了白天放在枕邊的一塊花石頭,「吭哧」一聲砸在了那個男人的頭上。那個男人啊啊大叫著摀住流血的頭,另一隻手提著褲子就往外跑了。母親下半夜一直摟著寧吉,含淚望向月亮說:「好孩兒,就當是你爸死在山裡了。」
天亮了寧吉真的去山裡看看父親死了沒有。父親活得很好,不瘦不胖,鬍子又黑又長。寧吉向父親訴說了夜間的凶險,父親站了起來。不過這樣站了只有十幾分鐘,又重新坐了。父親接下去沒有說什麼,動手熬起了親手種的山谷粥。這粥比山下的要香許多倍。寧吉喝過粥就下山去了。
寧吉記得這一年大年初三的傍晚,父親從山上回來了,而且這次歸來再也沒有返回。夫人以為是兒子不斷去山上尋父的結果,其實並非如此。這裡面的真實緣故直到許多年之後母子倆才弄明白。起決定作用的那個事件發生在大年三十晚上——這事兒有些玄,但就是沒法兒讓人不信。因為誰都知道寧家的這個老爺雖然做事怪異,但從不說謊。
那年三十晚上,老爺在山上一個人準備過年了。他剁好了白菜和肉,又和了面,要包幾碗水餃。過年的水餃是非吃不可的,雖然他一點也不喜歡這種食物。這時候山下的鞭炮已經辟辟啪啪響起來了,太陽也落下去了。他把案板什麼的剛搬到石台上,突然就聽到西風中有個奇怪的聲音。他一怔,耳朵貼近窗子聽了一會兒,聽清了是一個姑娘在哭。「哦咦,大年三十姑娘家來山上哭,你說這事兒蹊蹺了不是!」他忍不住往外走,拍打著手上的麵粉。
西風不緊不慢吹著,真的摻和了一個姑娘的哭聲。越往前走,哭聲越大。他又走了十幾步,終於看到了一塊青石板下倚了個大姑娘,胖胖的,穿了花衣服,大辮子垂到屁股那兒,正搓著眼睛哭呢。「哦喲孩兒,大年三十來山上哭啊?」他一問,姑娘抬眼望過來,那神氣不知怎麼讓他打個戰抖:這姑娘俊眉俊眼大臉圓圓的,可就是打眼一看讓人心上發怵。不過他心裡可憐她,沒有想別的,只問為什麼哭哭啼啼不好好在家過大年哪?姑娘哭訴說:她的家就在山下邊,父親和母親吵架,她去勸架,父親就打了她,還把她趕出門來,不讓她在家過年。寧老爺一聽眼中冒火:「還有這樣混賬的父親!走吧孩子,咱旁邊就是個過年的地方,我保證大年三十讓你吃上餃子!」說著拉上姑娘的手就走,姑娘扭捏了一下:「你說大爺咱這樣好麼?」「傻孩子怎麼不好?大年三十不吃餃子還行?走吧!」
就這樣,他們一起包水餃,他擀餃子皮,她填餡子。寧家老爺低頭做活,不知怎麼總是嗅見一股騷氣。一會兒,他又聽見了「咯吱咯吱」的聲音,眼角一瞅,發現那姑娘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吃生肉呢。他吃了一驚,大吸一口涼氣,但表面上不露一絲痕跡,只繼續擀餃子皮。這時候騷氣越來越濃了,吃生肉的聲音也越來越大了。他心裡「嗯」一聲,認定這是怎麼回事。因為他從嗅到騷氣那一刻就在琢磨:大年三十了,一個姑娘家真的挨了父親打罵,也不至於一口氣跑到大山上啊,再說天這麼冷,冰碴兒一串串的,她是怎麼爬上來的?這事兒真是越想越玄啊。「如果不是我弄錯了的話,不是我一個人在山上孤單得有點想家了,那麼我就不會傻到連個『騷皮子』都認不出來!」他在心裡嘀咕,一邊去摸那把菜刀。
「騷皮子」就是狐狸,大山裡傳說中常有狐狸閃化成人形出來害人的事兒。他想回手給她一刀,但正要動手又在猶豫:萬一砍錯了怎麼辦?這可要作下大孽啊。他害怕了,手裡的刀也就放下了。這樣忙活了一會兒,他想起了一個辦法:聽人說凡是妖物閃化的物件,只要喝了酒都會現出原形來;而且那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差不多個個都喜歡討酒喝!想到這裡他一拍膝蓋,大聲說:「閨女,天這麼冷,咱爺兒倆幹嗎不先喝幾盅再包餃子?咱讓酒暖暖身子就好了!」姑娘立刻兩眼放光:「咱家還有那東西啊?」「那還用說?都是我老漢親手釀的,有瓜干酒,還有野葡萄酒,你喝哪樣呢?」姑娘的大眼水靈靈的,這會兒直勾勾看著他:「就喝有勁道的吧!」寧老爺說一聲:「我看也是!」說著就從旮旯裡搬出了瓜干酒罈。
他們你一盅我一盅喝了起來,只喝了不到半個鐘頭,姑娘就大模大樣伸手捏生肉吃了。這樣又過了一會兒,寧老爺一歪頭,真的瞥見了姑娘身後有一條大尾巴;再一正眼,那尾巴又變成了黑黝黝的大辮子。這樣變來變去有好幾次了,於是寧老爺咬了咬牙,偷偷把刀摸到了手裡。姑娘喝得臉蛋紅紅的,這樣瞅上去更好看了。寧老爺端量再三,心裡說:「我還真不捨得砍殺你哩,大眼兒水靈靈的,不過我也不能眼瞅著讓一個妖怪半夜把我活活啃了啊!」這樣咕噥三兩遍,閉了閉眼,揮手就是一刀。
因為離得太近了,儘管閉著眼,砍中是絕無問題的,所以手起刀落,只聽「吱呀」一聲長叫,一道火線從小窗上躥出去了。姑娘無影無蹤了。寧老爺手腳全麻了,癱在地上,好長時間才低頭去找那把菜刀:刀落在菜盆旁邊,刃子上全是通紅的血。他搓搓眼,走出石屋,這才發現天烏黑烏黑,地上全是冰碴兒。他立刻小聲呼叫起來:「老天,不得了哩,開了殺戒了,我的老天!」他摸索著進屋,趕緊點亮了燈籠,出門後第一件事就是去照窗前:他估計得不錯,有一大串血珠從窗口灑下來,一直往前,沒有個終止。他順著血珠往前尋去,心要跳出了胸口。這血跡越來越淡,但總算沒有斷掉,從荊棵繞開又滴上了石板小徑,最後竟然從崖底穿過,灑向了更高的嶺子邊上。他往手上呵一口氣,一直盯住這血跡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