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珂不想回答任何問題。他明白,自己正織入了最荒謬的事件……他閉著眼睛,又一一閃過了公審大會上處決的人犯。他突然出了一身冷汗:那些人會不會同樣經受著可怕的荒謬?他猛地睜大了眼睛:白亮的燈光下,兩個男人正煞有介事地翻著紙頁……他再沒說一句話。他又想起上一個青銅臉色、長了堅固牙齒的人;再看看眼前這兩個,越來越覺得奇怪;無論是在險惡的地下鬥爭中,還是在槍林彈雨的前線,他都未曾見過類似人物;而勝利了,他們就出現了!這些人好陌生,好奇特,操著完全不同的語言,散發著異常的氣味……
後來的日子裡,審問漸趨頻繁。有時一些人進入小屋,有時他被領到一個生疏之地……寧珂幾乎沒有辯駁什麼,也不再回答。一切都是多餘的。他發覺自己正在失去一種語言……
酷熱的夏天來臨了。他第一次被押到公審大會上。仍然是人頭攢動的大沙河灘,仍然是白花花的日頭。台上一溜兒站了十幾個五花大綁的人,他和另兩個人被押到那些人旁邊。
耳廓旁一直是尖厲的鳴響。他用力想聽清主持人的聲音,還是掛一漏萬。後邊是主席台,他回身尋找殷弓他們,一個熟人也沒看到……突然台下傳來一聲淒涼的長喊,讓他渾身一抖。耳廓旁的尖厲鳴響立刻消逝了,他雙眼都要瞪裂了。啊,看到了,喊叫的是個女人,是她,是]子!旁邊有士兵撲過去,把一直往前擁著喊著、頭髮披散的]子揪住……
中午時分大會結束。又有三個人被槍決。其餘人被宣佈判處徒刑,寧珂與其他兩人正式逮捕——幾個全副武裝的士兵走上台前,在強烈的正午陽光下掏出手銬和繩索。
寧珂被牽下後台。他總是回頭,目光總是追尋那披散的長髮……牽他的人惱怒了,停下,用膝蓋頂他的腰,然後飛快地、狠力地煞緊繩索。寧珂的肩膀骨都快折斷了,脖子也給一道繩索勒破。他用力轉頭,於是看清了煞繩索的人:一張愚蠢凶暴的臉……他把帶血的唾液吐到了這張臉上。
那人先是一驚,接著猛一扯繩索。寧珂倒在地上。那人狠力用腳踹。他滾動躲閃,奇跡般站起——還沒等站穩,那人迎面就是一拳。血嘩嘩流了一嘴,他吐掉,又挨了一拳。他扭過頭,躲避拳頭,發覺有顆牙齒被打折了。那人把他的頭髮攥在手中,擰過他的臉,一下下擊打……
他昏厥過去,一頭栽在河沙上。
「起來!起來!我叫你……」那人踹他的腹部、腰部,又猛力去拽余在手中的繩子……
07
我跋涉於丘嶺,嘴唇渴裂……你的羽衣飄過一蓬蓬馬蘭、玉簪、石竹和百合,雙手觸摸大地,拂開長長籐蔓、重重葉片,現出一潭碧水。焦渴的孩子,羞怯的孩子,圓圓頭頂上飄一綹黑髮的孩子。你引領了一個生命。
如今你遠去了,魂靈和眼睛,春天的鮮花,夏天的艾草,冬天嫣紅的爐火。讓駿馬去追蹤,越過那條濃稠的河流、清澈的河流,尋找家園。什麼都沒有了,只有一片結了籽的芳草,在晚風中悄悄蕩漾。彷彿有柴門推動之聲、有一絲氣息。你回過頭,看到誰赤腳站在那兒。
多麼寒冷。誰剝去了你的衣衫?誰驅趕你在大地上遊蕩?是一個冬春的北風在撕扯,是漫山遍野的荊棘,是瓢潑的大雨和箭鏃似的冰凌。思念催促我,焦渴折磨我,它們又像繩索一樣勒緊我,把我牽上十字街頭。不必猶豫,因為我知道不早了,該上路了。
旅途上全是殘枝敗葉,是風暴留下的痕跡。踏著它往前,全身被一種感激填滿。千里萬里的追趕,不歇不倦的追趕,這條路就像人生一樣漫長和短暫。那片紅木林出現在天際時,馬蹄就會響起。火紅的駒子騰躍在天地之間,到處都是它們靈捷奔突的身影,只可惜無力揪住那飄飄灑灑的美鬃。這是如何盛大的節日,這節日只為你而降臨。這場慶賀會載入史冊,讓人記住——僅僅是血紅的玫瑰花瓣就鋪滿原野,在烈日燒灼下化為濃濃湯汁滲入泥土……
你把紫紅的葉片、柔長的枝條收攏一起,青生生的氣味令人回想。沒有鞋子沒有衣服,在水中在林間,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光滑的圓腦殼散發出鈴蘭、苘麻、山芋和麻櫟的氣味,你用力吮吸。緊緊懷抱著,擦洗了一遍又一遍,用一方淡黃色的家紡軟布包裹了,沒有乳汁,睡吧。太陽倦了。我們都喜歡灰色的、像午夜大海的那種顏色。講個北方的故事吧,那連續不停的濤湧之聲。講個北方的故事……我夢見自己化為一隻鷗鳥,孤單高傲,展開雙翅飛向遠方。
翠玉似的水波漣漣無際,蕩動激越,濺起的白屑騰到高空,沾上了寶石般的雙目。這片浩淼啊,它由淚水匯起,所以它們味道相同,並閃動著眼珠的顏色。島嶼由一隻巨鷗化成:它疲累了,尋不到陸地,就落入水中。我哪兒去尋自己的陸地?我飛翔了,向著遠方,不願也不敢降落,為著這孤傲、倔強、炫示和不屈。我要一直飛去,窮穿鋪展到天涯的碧波大湧。轟隆隆的巨濤與雷聲銜接,閃電是宇宙蕩動的柳絲。我只是一隻海鷗,雨和濤澆潑不停,雙翅盡濕,潔白卻未改一絲。
你就在夜色裡注視。當我溶進這長夜時,才能挨近你閃電般的烏髮。那一天終會有的,可是,堅持吧。它終會有的,於是才能夠堅持。不要停止,不要折斷,忍著,忍著閃電的燒灼,雷霆的轟擊。那目光催促我、牽引我,是聲聲叮囑。人的視界裡需要有一隻飛翔的鷗鳥,永遠的鷗鳥。
永久的飛翔就是一場報答、一次祭獻。我被如此昭示,於是再不會停止。我一開始就赤身裸體而來,一無所有。一切都是你賜予的,你是一切。為了那可怕的覺悟與感動,我激烈之中只想一刻不停地抓住那火紅的、通向冥府的馬駒,幻想在徹底的懲罰中獲救。這也許太輕捷便當了。沒有捷徑與坦途,沒有僥倖和意外,只有飛翔,飛翔啊。
這裡甚至比不上荒漠,因為那裡有綠籐與清泉。讓雙倍的燥裂、焦灼、渴念一塊兒來臨吧,只有如此才算是一次經歷。我的雙羽被割開、撕扯、點燃,灑下的血汁又立刻被狂風吹散。雲霧漸漸有了顏色,是淡淡的紅色。看不見的絲綹纏住了頭顱、雙翅、兩足和軀幹,勒出了筋脈骨骼。淡淡的紅色。讓它們快些折斷吧。你的視野裡需要一隻不悔的鷗鳥啊,讓它們折斷吧。
我要染上你的顏色,來一次癡想枉求。世上最美麗的一種顏色,玉蘭花瓣的顏色。你在清晨走出,佇立窗前,太陽映著你泛出微綠的白色、柔軟的長衣。你打開窗子。三隻鴿子繞著一棵橡樹盤旋。其中一隻潔白如雪。你伸出手,它落在上面。你的面頰貼在它的軀體上,然後又吻它圓圓的額頭。它重新加入那兩隻的盤旋。這個清晨,到處都充滿了幽幽的香氣。怎麼辦啊,我的孩子,口吐囈語的孩子,你夢見了什麼……
一片大漠,一片水波,一匹紅馬,一隻鷗鳥。就是它們,是旋轉的星辰,是漬紅的水霧,是摧折的樹林,是化為湯汁的頑石。心底蕩動的是絕望的狂歡,是盡情盡性的瘋癲。然後就沉寂下來,聽一根銀針悄然跌落。空曠的荒原、白皚皚的大野、流沙靜滯的高丘、漫漫無聲的長河。你在哪裡,我在哪裡?我看到雪原上你那飄揚的紅巾,草地上你那純白的裙裾。我盼念你的微笑在叢林邊、搖籃旁,在熱淚洗滌的臉龐上。
時光真不早了,黑夜來臨。那道藍黑色的沉沉幕布即將拉合。最後的一次懷念出現了。神靈多麼恩惠。一隻無所不能的手撥動了、推動了,讓我往前一步、兩步,一直走到怪石嶙峋的萬丈險崖。看看吧,這是響徹千年古歌之地,也是再生之地,榮幸之地,是結滿了桐樹籽兒、開遍白色牛眼菊之地。我伏下身,忍著硌裂筋肉的尖利,去尋找傳說中的一切。我真的看到了。多麼美啊!一蓬蓬矢車菊、白芨、金盞草、黑百合、絲蘭、風鈴草和菊芋從幽深難測的淵底翻湧而來,順著崖壁蔓延,一直鋪捲到腳下……感激的淚水湧了出來。
「你不是再也不會哭泣了嗎?」
是的。但這是一個人只有一次的時刻,就像割斷臍帶的那一刻要嚎哭瘋唱一樣。在這個時刻,一個人感受到的幸福才是真實無誤的。人生的懷念之巾是金絲絨的質地,我最後一遍撫摸它。
急躁地奔赴其中,因為這誘惑太大,這期待太久。我知道閉上眼睛輕輕一縱,也就進入了懷抱。雙唇渴裂,必將有最終的暢飲。你在這兒備下了無邊的酒漿,接納一個長久追趕的兒子。你純白無瑕的衣衫、烏亮的長髮、清澈的眼睛,我都看到了。收留吧。
08
導師朱亞!以前總認為你走得太匆促,你留下的是可怕的沉重……今天看命該如此,你總算找到了一個承受者——每想到這裡我脈管中都有一陣熱流湧過。我同時想到的還有更早那個驚心動魄的場景:你面對導師陶明離去的那一刻……我多麼幸福。
默默地做過了一切,然後就是等待了。我自認為傾盡了全力。母親般的平原啊,我們一塊兒等待吧。
關於東部大開發的傳言越來越盛。傳說先遣班子已經組成,一位重要首長擔任總指揮。新聞媒介似乎給予了證實,因為不止一次報道中外人士去東部考察參觀之類的消息。與之形成對照的是,03所卻沉寂如常。無聲無息的一座大樓。連一點不懷好意的嬉笑都沒有。每天我在辦公室枯坐半日,偶爾走上走廊張望,下班再回那間小宿舍……沒有誰跟我說什麼,我也不再去詢問什麼。這期間我又找過蘇圓。每當隱隱感到有什麼逼近了時,總想聽聽她的聲音。可惜她總也不在。
那個集中在招待所的班子已經解散,黃湘等人已回所裡上班,但就是不見他的影子。他接替了朱亞,那間辦公室卻總是大門緊閉。有人說有關部門召開的匯報會早已結束,八大科研部門都有代表參加,03所的裴濟和黃湘肯定去了。這都是不祥之兆。
一天早晨我聽說裴濟來所裡了,就直接去他的辦公室。挨近了那個門時心裡才蹦出一個問號:找他幹什麼?不知道;但我要面對一些人了,無論是裴濟、黃湘,還是別的什麼人。咚咚敲門,沒有回應。又敲了一會兒,旁邊一扇門打開了,一個黑臉秘書探出頭:「你窮擂什麼?」
我盯他一眼,繼續敲門。
「說你呢!有事找處室領導,動不動找所長——覺得自己算個人物了?」
「我找他是我的事兒;你也可以找,無論你算不算個『人物』!」
黑臉口吐髒字嚷起來,還卡著腰挪過幾步。我不想理睬。他乾嚎,大概自己也弄不明白是否該動手。
走廊兩邊都有人探頭。後來一位處長悄無聲息過來,拍了拍我的胳膊,示意去一下。我這才離開那個卡腰的傢伙。
處長的胡楂刮得鐵青,兩眼像塑膠扣子。他讓我坐了,又倒一杯白水遞給我:「很早就想約你談談了,沒機會。你寫的那幾份材料都在這兒。」他隨手從一旁抽出一沓打印稿。我失聲嚷起來:「它怎麼到了你手裡?」他笑了:「從有關部門轉來。所長很重視,他忙,沒有時間,讓我仔細看一遍,特別叮囑要尊重不同意見……」
我直盯著他:「這不是什麼『不同意見』,而是真實情況。」
「那為什麼不向所領導反映,擅自往外捅!」
「我一開始就向所長談過。後來才明白沒用。他們故意要那樣,他和黃湘存心要那樣!」
處長哼一聲:「東部大開發國內外注目,不是哪幾個人就可以吹掉的,這要有點自知之明。現在不談這個,還是談談朱亞吧!本來人死了,很多事情已不必追究,可是現在看,還是不得不跟一些人講明白……」
我知道「一些人」主要指我。
「本來他的一些問題調查中發現很嚴重,怕影響他的治療,也就半途而廢了。今天看,把問題講明白還是必要的,免得有人越陷越深。我想提醒你,你是負有責任的,只是組織上考慮你不太明瞭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