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層領導幹部會議上,殷弓的講話得到了一致呼應。他像過去一樣,一開始在座位上講,到後來就要走到那排桌子前邊,來回走動。他雖然比戰前胖了一點,但比起大多數人仍顯得瘦削,好像也比所有人更耐得嚴寒。他肅穆的面容使人聯想到這個寒冷的春季事出有因:它正適合一場艱苦和嚴厲的鬥爭啊!他揮動著手掌說:無論鬥爭進行多長時間,多麼艱巨,都要堅持下去;無論在清查中涉及到什麼人、牽扯多麼遠的歷史舊賬,都要一追到底。這是一次關係到勝利成果能否保存、革命隊伍能否純潔、全面勝利能否來到的生死攸關之役……嘩嘩的掌聲淹沒了他的講話。
在緊張的日子裡,寧珂又像剛解放時那樣,很少回家了。有一次曲予不得不到辦公室找他,一進門就掩面哭泣。原來有些陌生人闖進曲府大院,她和母親不願接待他們,對方就粗暴訓斥……寧珂久久沒有做聲。這樣停了許久,他才問了一句:
「他們問些什麼?」
「什麼都問……爸爸當年接待的朋友、與金志的關係,還有,你與爸爸認識的時間和過程、與李鬍子見面……很多很多,媽媽也記不清……」
寧珂幾乎喊起來:「混蛋!他們該來問我啊!我是當事人,他們為什麼不來問我?」
這樣過了一會兒,他又長長歎息,去勸慰]子。他說自己是這場鬥爭的領導人之一,而政權的鞏固、肅反與清查,都是長期任務……曲予哭著:「可他們不能連我們家也懷疑啊!這太讓人心寒!……」
寧珂像自語:「不會的。不是懷疑,而是通過我們瞭解其他……]子,你告訴媽媽吧,我們全家一定要好好配合,認真回答每一個問題……」
]子哭著,把他輕輕推開了。哭了一會兒,她擦擦眼睛看著丈夫,突然說:
「我們回家去吧!」
寧珂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怎麼?大家節假日都不休息,我哪有時間!」
「媽媽讓我來叫你——回家去吧!」
他苦笑著搖頭。
曲予環顧了一下屋子:「珂子,收拾一下東西,我們走吧。媽媽說:『快去喊珂子來家吧,小城早就解放了,那邊沒他的事了,回家吧!』……」
寧珂這次聽得明白,「啊」了一聲,跌坐在椅子上。只一會兒,他的脖子、臉頰,全都漲得紫紅,額上的小血管突突跳動。他張了張嘴巴,什麼也沒說出。他站起,撫摸著曲予的頭髮:「]子,回去告訴媽媽,就說她錯了;就說:現在還不到回家的時候……」
……
一切都在加快進行。這座城市進入了一個特殊時期,比戰前和戰爭中,甚至比敵機轟炸的年頭還要緊張。控訴與揭發、驚歎與狂喜,隨時都在發生。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這是個令其顫慄的時刻,而對另一些人而言,則是百年不遇的盛大節日。最早一批被揭露的敵對分子要趕在天氣轉暖之前有個結果,於是公審判決、遊街示眾頻頻舉行。除了公佈收審收監的二十餘名之外,立即執行槍決者有十一名。刑場設在東郊沙河灘上。那一天是個少見的好天氣,太陽照射著滿河白花花的沙子,把積蓄了一個冬春的嚴寒都驅散了。擁擠圍觀的人群順著乾涸的河道去,彷彿全城的人、城郊村莊的人都出動了。「特別時期,從重從快!」大字書寫的口號貼在河畔楊樹上、電線桿上、殘留的城牆上。規模最大的一次公審會,主席台上坐滿了軍政首腦,首排有殷弓、飛腳和城管會的一號首長,最後一排有寧珂等。
燦爛的陽光下,河沙反射的光亮逼花了人眼。一排槍響之後,人群鴉雀無聲。但只一瞬,呼啦啦的喊叫推搡就開始了。全副武裝的士兵端著閃亮的槍刺推擋人群,一條通道閃出。主席台上的人依次走下,沿著通道走向響槍的地方……寧珂在身披大衣的隊伍中,剛走到一半就往旁跨了一步——正巧一號首長看到了,他招呼:「走啊,怎麼了?走啊!……」他臉上笑瞇瞇的,後來的話寧珂沒法聽清。
就在那次公審判決不久,一個大案出現了新的線索。起因是戰家花園的老管家被人從原籍逮到,他招出的口供牽涉多人。很快發生了連鎖反應,一個月的時間有幾十人接受了審查。開始寧珂一直作為上級領導聽辦案人匯報,直到有一天一個人把他傳到辦公室。一號首長一貫呈現的微笑不見了,耷下的外眼角格外嚇人:「老寧,從今兒個起你不要參加會議了,工作有人接替。」「我做什麼?」「你不用做了。」「為什麼?」「因為你也牽扯在裡面……」
寧珂的心一陣狂跳,失聲叫了起來。
一號雙手按按他的胳膊:「不要急,這是常有的事兒,不要急。相信組織吧,組織會把一切都弄個水落石出……我們都是領導同志,更要以身作則……」
耳廓裡尖厲的鳴響又出現了。他的頭腦隨時都能炸裂。「我要……我想去……」一號耷下的外眼角一挑:「哪裡也不要去了,先在自己屋裡寫寫材料……」
寧珂馬上記起許多年前飛腳也這樣通知過自己。真想不到這類事件還會重演……
他回到辦公室,第二天又被領到一幢紅磚房裡。這是一個十幾平米的單間,一床一桌,桌上有墨水瓶和一沓印了豎紅條的稿紙。
06
剛開始三天沒有任何人來這兒,只有他自己面對著這個空間。突然的沉寂!多年來馬不停蹄奔波,沒有驛站,沒有安歇之地……眼下的寧靜真像個夢境。
寧珂坐一會兒躺一會兒。後來他想出去走走,剛跨出屋門就有一個背槍的戰士過來:「你要上廁所嗎?」「不,我想走一走……」
戰士的手習慣地按在槍上:「那不行,請回吧!」
寧珂將永遠記住和感謝這「歷史性」的提醒——他一愣,抬頭嚴厲地盯了對方一眼。出乎意料的是戰士交還的目光中有雙倍的嚴厲。他發出了小得幾乎聽不到的一聲「哦」,轉回了身。
第四天終於來人了。來者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人,臉上泛著淡淡的青銅色,頰上還有少許堅硬的疙瘩。牙齒大而堅固,笑的時候有些嚇人。他戴了白手套,進門後笑笑摘下,嘴裡發出「啊,啊啊」的聲音,像個噓寒問暖的醫生。他坐在小床邊搓手,盯一眼桌上的紙,和藹極了:「啊,寫了?寫出來了?慢慢寫,不用急,寫周詳一些更好。年代久了,誰都有個忘性兒。不過大關節忘不了,啊,啊啊。」
寧珂按著幾張紙問:「我不明白,到底要寫什麼?難道就這樣草率審查自己的同志嗎?這不是太……」
「啊,啊啊,是啊,是這樣啊……你想起什麼就寫什麼,交代自己、也交代別人。一開始會不習慣。不過這是開頭,啊啊,寫吧。」
「我想問的是,要這樣對待自己的同志?」
「啊啊,是啊是啊。不過我們很慎重的,證據嘛很多。請相信組織好了。從頭寫吧,這樣才好,啊啊,啊,是吧,是吧!」
寧珂從不記得見過面前這個人。這人太眼生了,憑直感這不像自己的同志。可是這人又分明在承擔非常重要的工作。寧珂於是有了另一種不安:組織上不該招徠這樣的人物,生僻、怪模怪樣,渾身充滿異己分子的氣味……他一注視對方的臉,氣就不打一處來。儘管如此,他還是努力忍著,讓其轉告一個請求:他要盡快見一次殷司令。因為只有他才會明白這是可怕的誤會。
「啊,啊啊?嗯,這好,這……這是不可能的。你考慮吧,你不要太固執了。組織上很愛護你的啊,你其實應該明白……」
「你胡扯些什麼!你轉告我的話,我有話要直接跟殷司令談,其他人不談……」
寧珂終於拍案而起,他心中湧動的巨大委屈和憤怒推擁著,使他恨不能把這座小屋一塊兒掀倒。
那人撿起不知何時掉到地上的白手套,一邊戴一邊說,語氣更加和藹了:「啊啊,啊,好好想想看,慢慢寫。不寫是不行的嘍,再麻煩也得理個頭緒出來……啊啊,解放了,反正咱有的是時間,啊,是吧,是吧?嘿嘿……」
他笑著,堅固的牙齒一閃,帶上門出去了。
寧珂面對著一沓紙張。後來他捶打一下桌子,奮筆疾書起來。一口氣寫了一天一夜,雙眼佈滿血絲。二十幾張紙都寫光了,是給殷弓的一封信。
他寫道:為了勝利的這一天,他準備獻出自己的一切,早在幾年前就抱定了犧牲的決心。他並非畏懼厄運。但他不能忍受同志的中傷甚至其他……
信件由門外的戰士轉走了。
兩天過去,沒有音訊。又是一天一夜過去,寧珂的腮部開始腫脹。天燥熱起來,小屋內突然有點不能忍受。他脫下棉衣,可裡面的襯衣早就骯髒不堪。沒有換洗的衣服。窗戶又小又黑,還從外邊鑲了鐵條。他看到離牆基三五米處有一株榔榆,正抽出了翠綠的小芽。此時他極想在小樹前站一會兒,只站五分鐘……他請門前的戰士告訴:讓家裡人送幾件衣服。這樣說過又有些後悔,於是趕緊收回這一請求。「多麼冒失,]子和閔葵知道了,還不知會怎樣!」他想著她們母女倆,心中充滿愧疚。這是兩個多麼不幸的人,而這不幸或多或少是自己加上去的。他現在絕不敢回想往事了……這簡直是由一個個可怕的噩夢組成的。
殷弓終於沒有出現。寧珂明白他不會來了。一想到這個人,寧珂就想到他的灰黑色披風——它換下了一件髒膩膩的藍色大衣。這個瘦小堅硬的身軀非同一般,這點讓他由衷地欽敬。寧珂就是從這個人身上領略了革命者的獨特品質。當曲予先生那一次將其從虎口中救出時,他渾身重創卻無一聲呻吟。這人從肉體到心靈都如同頑石。寧珂想到了無情的歷史:它在自己與殷弓之間留下的誤會將是多麼沉痛的一頁。這痛太深了,鐵石心腸也不能忍受。
悶悶的夜晚,剛吃過晚飯不久,門前就響起一陣腳步聲。門開了,進來兩個男人。兩個都陌生,一個四十五六歲,乾瘦筆直,目光直硬,左腮部不停地痙攣;另一個不足二十歲,剃了平頭,憤憤的樣子,雙唇肥厚凸出,腰上拴了枝小手槍。兩個人都帶了夾本子。他們並不仔細打量屋裡的人,而是先把夾本子放在桌上。一聲不吭坐在桌子後邊,翻動著幾張紙片,瞟瞟坐在床上的寧珂。
寧珂略有驚訝地看著,明白一場審訊開始了。他站起來。四十多歲的男人立刻說:「坐下,坐下。」他不想坐。年輕人說:「叫你坐!叫你坐下——聽見了沒?」寧珂不想和他爭執,就坐下來。
「年齡、籍貫……嗯嗯,」中年男子翻動紙頁,「考慮得怎樣了?不願交待,那就……」
年輕人取下筆帽,等待記錄。
中年人看看紙頁:「我來問你……」
口氣和聲調何等熟悉。這讓寧珂想起京戲中審案人的腔調……
「我來問你——那一年,寧周義放你時,有過什麼交易?李鬍子是否接受你的指示?還有,寧周義一夥製造的血案,你事先是否得知計劃……暗中去過幾次戰家花園?還有與金志的關係……都一一道來。」
寧珂喊起來:「這是白日見鬼!你們演戲吧!審問我?誰讓你們這麼幹?」
中年男人不睬寧珂的喊叫,只說下去:「你不回答也無礙,我們已經全部掌握!裝蒜也沒用,我只問個小問題:你和寧周義沒有交易,他怎麼會放了你?嗯?答呀!」
「因為他是我的叔伯爺爺!」
「哼哼,」中年男子看看身旁刷刷記錄的小伙子,「說對了。爺兒倆就該一勺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