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47章 卷二·第九章 (1)
    01

    戰爭像間歇的驟雨。團團圍攏的雲塊、嘶鳴轟響的霹靂……山地和平原之弓拉緊,風在弦上尖嘯。

    黑馬鎮連日聚會,三千枝槍、兩千桿鐵矛在廣場上舉起來。出席集會的除了防區負責人、各協會負責人、支隊其他首長外,還有身穿長衫、白鬚飄飄的耆宿賢達。人們的記憶中不曾有過這樣盛大的聚會,也沒有聽過這山搖地動的口號……

    港城日夜響著隆隆車聲。佈防正在緊張進行,上峰視察一月數次。此地既是通向北海戰區的航道,又可扼守伸向西南地域的通路,進可攻,退可守。城郊簡易機場正加緊修築,郊區工事也大舉翻修。同時市區強化戰時規劃,對公益設施的控制日趨嚴密。曲予的醫院被要求掛上某軍戰地醫院的牌子,被他斷然拒絕。金志港長兼任了城防副司令。土匪八司令中的三位已正式換上官軍番號,眼下都屬金志調遣。

    城內盛傳曲予與黑馬鎮聯繫頻繁,並親自參加了那次聚會。聯繫到在醫院一事上與金志的對峙,許多人都相信這一傳聞。只有極少數人親眼看到,黑馬鎮聚會那天曲予先生正在為一個病人做臂部手術,手術結束後又趕赴城裡幾位老先生的一場酒會。

    酒會是為歡迎戰家花園四少爺舉行的。這位文弱書生不苟言笑,行為端莊,從主持府內一搭子事務以來,已博得極高聲譽。幾乎所有路過此地的要人都拜訪過他,甚至喚他出山。曲予在這之前為他看過病,兩人交談不多,但大致愉快。談到政治時局,戰聰似乎有些拘謹。有人曾經問起曲予對那個年輕人的印象,先生只用兩個字概括:難得。

    酒會上,眾人對戰聰一派奉迎,只有曲予寡言少語。好不容易挨到席散,他才與戰聰到室外待了一會兒。曲予在迎面吹來的海風中看著這張開闊的額頭,忍不住說道:「戰先生才幹過人,又如此年輕,亂世中也該有個選擇啊……與匪賊沆瀣一氣者決不可為伍。」戰聰點頭:「先生的話我會三思。我從來鄙視那些苟且之徒,儘管現實的糾葛一言難盡……」他們這個夜晚談得非常投機。

    不久有人對曲予先生提到那些流言。曲予冷笑:「那天我並未出席什麼會,因為壓根兒就不知道。如果將來有一天人家邀請我,說不定我會欣然前往呢!」

    這期間發生的另一個重要事件是寧周義的歸來。這位在軍政界舉足輕重的人物雖然年紀漸大,體力也大不如從前,卻顯得日趨活躍。他在小城逗留的時間不長,行蹤隱秘,只有金志和身邊幾個人知道。這次他會見的人不包括曲予,卻與四少爺戰聰有過長談——據說還受戰聰邀請,在那座莊園裡住了兩天。

    無論怎麼說,寧周義的到來與山區和平原的戰局緊密相連。除殷弓而外,幾派實力人物經過漫長的爭吵、討價還價,最後總算達成了鬆散的聯合。寧周義在這場和解中當然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他在紛紜複雜的政治軍事態勢中,算得上一個樞紐人物。

    殷弓這期間與曲予有過幾次深談。他特別想聽聽對方的意見,每次都由飛腳暗中陪伴到曲府來。兩人關在小書房中,沏一杯淡淡的茉莉花茶,話題不外乎「八司令」、寧周義的圖謀,還有海北武裝在將來衝突中介入的可能性,等等。曲予對這個面色蠟黃、身材瘦小、意志卻極為堅強的人物從來敬畏……他盡可能深思熟慮之後再作回答;但不久就發現,對方對所有問題早有一個完整的答案。交談中殷弓很快換了另一副姿態,也許是一種難以掩飾的習慣:滔滔不絕的話語,時濃時淡的訓導意味。直到他自己察覺了什麼,這才剎住話頭。曲予卻充滿了敬佩,而且是由衷的。在這位殷司令面前,他真的樂於傾聽。

    一場以「請教」為開端的談話結束之後,曲予總會有很多領悟,並自覺地接受了很多見解。

    他們談話時,飛腳與寧珂待在一起。寧珂對剛剛得到的一個信息驚訝不已:那個獨身大俠李鬍子不僅加入了我們的隊伍,而且與殷司令結成了「拜把子兄弟」!「同志之間怎麼能這樣?這算是……」寧珂睜大了眼睛。飛腳拍拍他的肩膀:「你啊!」

    飛腳嘴角有一絲奇特的笑意,於是寧珂不想再說什麼了。飛腳說到李鬍子與麻臉三嬸的糾葛——那個女匪極想嫁給他一個女兒,讓他入伙,李鬍子就是不從。「多麼傻硬的漢子,換了我,哼。」寧珂盯住他:「你要怎樣?」「我?將計就計!」

    寧珂覺得這人尖尖的眼神和鼻子無法忍受。革命的隊伍竟如此寬容。他明白對方的身份是很特殊的,不僅僅是什麼交通員。他已經養成了這樣的習慣:不過多地打聽自己不知道的事情。

    飛腳仍然穿著綢緞衣褲,紮了寬幅腿帶子,還戴了一頂黑禮帽。因為愉快,他這會兒叼著那種粗黑的雪茄,歪在床上與寧珂談話。這床由]子收拾得無比整潔,散發著玉蘭花的氣息……這個傢伙卻和衣而臥。有一次]子找東西走進屋子,大驚失色。後來她問寧珂:「為什麼不讓你的朋友到客廳或書房?」寧珂只得如實相告:「他不同意。」「他弄髒了我們的床啊。」寧珂搖頭:「原諒吧]子。」儘管這樣說,他自己卻從未原諒過。

    有一次小慧子進屋裡找曲予,飛腳一下子從床上躍起。她叫了一聲,躲開過來揪辮子的手,跑開了。寧珂說:「這樣不好。母親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飛腳撇撇嘴。又說:「老寧多麼有福啊!」

    02

    不斷有零星的戰鬥打響。雖然規模不大,卻驚動了諸多方面。參與戰鬥的另一方有「八司令」中的一部分,也有金志的隊伍。省城來了談判要人,黑馬鎮派出的代表是殷弓和寧珂,而後又有許予明。第三方是外國人:美國的一位高個子。曲予先生也應邀參加了調停談判,他與金志針鋒相對。金志總是滿臉賠笑,但目光一轉到許予明身上就變得鋒銳起來。

    寧珂與許予明的相會是最愉快的事情。他們都扳指計算著分手的時間,一陣唏噓。寧珂從談話中得知,他與寧纈姑姑仍然打得火熱。「你不知我多麼喜歡她啊!」他長歎一聲。寧珂沉默了。他在這奇特的關係面前失卻了評說的語言,只是囁嚅著:「你們……準備結婚嗎?」許予明做了個鬼臉:「誰知道呢,戰爭快到了關鍵時刻……」

    寧珂對這個戰友充滿了欽敬,還有痛苦。他為對方的一切奇跡所感動,但不包括那些荒唐浪漫的故事。有一段他想對組織談出關於這個人生活方面的一些看法,可後來又發現,組織上對這個人幾乎瞭如指掌。好像只是礙於什麼,才不得不暫時將這些擱到一邊。但問題總要以某種方式加以解決,這是肯定的。寧珂在談話中不能不想到東部城市中那個長了鷹眼的女子。他實在忍不住,因為那個痛苦惆悵的背影就在眼前跳動:「老許,再也不能這樣了。你會傷害她們——而她們是絕不能被傷害的!那個鷹眼女醫生……」

    「我從沒傷害她!我對她的思念越來越強烈——你怎麼會理解我的心情,哎……」

    談判期間,零零星星的戰鬥仍未終止,不過是談談停停。小城出版的一份報紙原屬中立,盡可能不偏不倚,主旨總是希望結束戰爭,各方攜手共圖偉業之類。這期間只有一篇文章格外引人注目,作者正是曲予先生。他直言不諱指責某些人居心叵測,恃武妄行,荒謬到了兵匪勾結。他大聲呼喚民眾,言辭空前激烈。

    人們都明白,除非是曲予這樣的人物,其他人若寫出這樣的文字,報館不可能刊登。這些言辭與黑馬鎮出版的油印小報如出一轍。儘管如此,小城的報紙仍然得以生存,只是被當局訓斥再三;半月之後,因為形勢愈加緊張,報館終於受到了嚴厲制裁,勒令休刊——當它重新與市民見面時,已是不折不扣的官方報紙了,版面上充斥了同一類言論,無非是對黑馬鎮一方的謾罵。

    曲予受到的刁難越來越多,無論是醫院還是曲府,常常有人尋釁滋事。金志指示警察干預,實際上那些手持木棒的傢伙不過按時從門前溜一趟,對一切不管不問。與此同時,對醫院病房的突擊搜查倒越來越頻仍,借口是戰時狀態,防區內所有客店、貨棧和公益場所,都必須接受保安聯防的檢查。那些戴著臂章的人半夜吆吆喝喝,對醫護和病人推推搡搡,毫無道理可講。

    曲予漸漸由憤怒轉為輕蔑。他終於明白這是一種最後的瘋癲。他記起殷弓以前說過的一句略顯生硬的話:「中間道路是沒有的!」「是的,沒有!」這就是曲予現在的回答。

    寧珂越來越多的時間在外面,已很難頻頻返回曲府了。只有飛腳往來如初,這是曲府一直感到費解的。曲予有時甚至想,世上原本就有那麼一些特殊人物,他們有著特異的能力,似乎能夠毫不費力地超乎一切之上飛翔……這些日子裡,他相信自己與飛腳的關係更為密切了,並將其視為另一支力量的代表和化身。

    曲予對丈夫充滿憂慮。但她總是回味丈夫在溫煦的長夜裡所描述的未來。她從未懷疑,勝利之後的平原將會鮮花叢生。等待吧,我在等待啊!這之前她曾要求到黑馬鎮,與寧珂一起,由於母親和淑嫂的堅決阻止才未成行。午夜裡,她無法忍受劇烈的思念,就一個人在玉蘭樹下躑躅,或去找母親和淑嫂。

    她久久地伏在她們的肩頭。

    淑嫂年紀比母親小一點,眼角開始生出皺紋,可整個人還是那麼清爽秀麗,身形一點也不臃腫。她身上總是散發著濃烈的花草香氣。]子把她視為媽媽一樣的人,可以隨時撒嬌、抱怨、傾吐隱秘。她發現媽媽對淑嫂那麼好,她為此而感動。有時她叫淑嫂為「姨」,有時直呼她「淑嫂媽」。淑嫂喜歡這奇特的稱呼,但還是說:「這是世上最古怪的叫法了。」]子伏在她耳朵上說:「淑嫂媽!我們一輩子在一起……」

    淑嫂撫摸著曲予那一頭濃髮,流下了淚水。

    「孩子,曲府經歷了那麼多,不過真正的大動盪才剛剛開始,也許有好一陣艱難呢。挺住吧,好好愛護爸媽,他們真難。有難過的事只跟我說,別讓他們再煩了,啊?」

    ]子點著頭。

    分手時淑嫂又想起什麼,叮囑一句:「不要單獨和男人說話,我是說那個劉交通員……」

    深夜了,曲予還沒有回來。淑嫂和閔葵到醫院去找,也沒有他的身影。她們回到家等待,牽掛得不得入睡。這天正好停電,她們就在廳堂裡燃了蠟燭。

    午夜兩點左右,大門響了,曲先生回來了。他的模樣讓全家人吃驚:頭髮有些亂,面色灰暗,雙眼佈滿了血絲,嗓子也有些啞。他把圍巾輕輕放下,低著聲音說:

    「戰爭開始了。」

    全家人呆望著,一聲不吭。

    原來持續半年多的談判終於破裂,敵人已經沿著鐵路線和公路推進,如今已是重兵壓境。境外戰鬥已經開始,華東、華中都有激烈戰事。

    曲予說,他今天想正式辭掉小城參議一職,請教一下那邊的人,回話是「何必如此」。他極為焦憤,不知做點什麼才好。整整一天沒有吃東西了。閃跳的燭光下,一家人圍坐一起,心收得緊緊的。閔葵去為先生準備晚飯,當她端來熱氣騰騰的湯缽時,遠處傳來了一陣槍聲。曲予無心吃飯,站在窗前遙望那個方向。他自語:「是黑馬鎮嗎?」

    第二天,防區司令部正式接管了曲予的醫院,每天都有士兵把守大門,並監督了門診和病房。這一點與最緊張的年頭一模一樣。醫院裡的人都預計,不久即將有傷號從前線抬下來。這所全城惟一能做較複雜外傷手術的醫院,對於這場戰爭是太重要了。挽救生命是醫生的天職;令曲予和朋友們深為不安的,是不能為另一支隊伍提供這樣的幫助。他們需要手術器械和醫藥,而這些極為寶貴的東西在今天已不可能運抵了。

    許予明和飛腳仍能設法進城。許予明總是化裝,而飛腳連那個也不屑於做。有一次曲予打聽李鬍子,飛腳臉色陰沉,罵了一句:「土匪坯子!」

    曲予再問,對方不答了。

    後來許予明私下裡告訴:李鬍子與殷司令成為拜把子兄弟之後,一度甚為誠篤,對殷弓言聽計從,而且召集過去的一些老友做了一些大事,有力地回擊了敵人。有些鬥爭極其複雜,如果不是李鬍子參與,要得手是不可能的。但久而久之,他與殷司令的合作就不那麼如意了,比如他不願出面組織一支隊伍——而這對他來講是極為方便的,因為那些散在山區和平原的好漢們沒有一個不聽他的。他還堅決反對殷弓對麻臉三嬸的一個「策略」……許予明說:「反正李鬍子很倔強,改造的路很長……」

    許予明和飛腳來到曲府,閔葵與淑嬸就要準備下好一點的飯菜。而平時一家人的生活極為簡單。先生對日常的餐桌有嚴格規定:如果葷類中有雞,就不能有魚鴨之類,反之也是一樣。而現在為了這兩個人,算是破了大例。

    曲予大多數時間跟父親到醫院去,偶爾關在書房中。有一次她讀累了揉眼睛,一抬頭見飛腳正在窗外往裡窺望……她立刻走到窗前,刷一下拉上了布幔。

    03

    對於黑馬鎮而言,似乎來到了一個嚴峻的時刻。境外敵軍從西南部壓向山區和平原,並逐步完成對根據地的包圍。形勢的危急,在一般民眾眼裡也十分清楚。這一帶可以依賴的武裝主要有三支,但人們心裡最看重的還是殷司令的隊伍。前些年的黑馬鎮大劫還深烙在民眾心頭,這一次就格外恐懼。

    一部分人逃到了小城以西地區,那裡是另一方的勢力範圍。逃走的人並無政治傾向,而純粹是出於懼怕。在殷弓一方看來,這是多麼險惡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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