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 第37章 卷一·第七章 (3)
    一天過去了,寧珂被關在一個石頭房子中。這個房子頂多有六平米,黑洞洞的,鑲了鐵條的小窗上不時出現一張好奇的灰臉。窺視者的眼睛像黃鼬一樣尖亮。他琢磨這是軍營中專門關押人犯的地方,又不知道這種倒霉的建築在什麼位置。當時他被推來搡去弄到這兒,已經失去了方位感。但他知道並未走出軍營。現在他一直想的是究竟出了什麼事?

    當然最有可能的是軍火交易敗露。不過就他的公開身份而言,軍方遠不至於這樣對待他,寧纈就是一個例子。這兒大概沒人知道他與武工隊的關係。民團的事情呢?這更不成問題……一天一夜他都未合眼睛,加上一路的疲憊,這會兒真是倦得很。

    大約半夜時分,他正在打盹,門開了。進來兩個人,一個衛兵提著桅燈,一個長官——他自稱是軍部派來的,專門處理此案。這個人細高個子,臉很黃,即便大熱天也仍舊穿著厚軍服,面孔十分嚴肅。他的口氣還算和藹:「寧先生受苦了。不過這也是迫不得已……為了早些出去,我們簡單談談吧。」

    寧珂倦倦地看著這人,內心卻急急地判斷——談些什麼?

    「簡單談談吧,不談是不行的。寧先生自然明白,自然愛惜自己……」

    寧珂沉默著。

    「……軍火究竟弄到哪裡?」

    「這根本就不必問。辦民團是上峰批准的——請你去大院裡把寧家的人找來吧,他們必須知道我在這兒。」

    那人淡淡一笑:「算了吧。事情弄清楚之前,寧家不會有人來領你的,請放棄這個念頭吧,寧先生。」

    寧珂看上去仍是倦倦的。

    「你能講講那個『學堂先生』嗎?」

    寧珂一下站起來。

    「請坐下,不必驚慌,你不講別人也會講的,講得一點不剩。但別人口中講出的,不能算數。有人就是要聽聽你講一講。我們也不願意這樣,沒辦法,以後你會明白的。我只希望我們之間不要傷了和氣……」

    寧珂聽起來,這些話有點奇怪。他們後面好像有一隻奇特的大手指揮著。不過他似乎已經明白那個「學堂先生」出事了。他額上滲出一層汗珠。如果那樣,那麼自己的真實身份也就暴露無遺了。既然那樣——如果那樣——他也只好沉默了。

    接著他再未講一句話。

    那人又反覆勸導,摻雜著適當的威脅;見他始終不吭聲,就歎息:「那我也只好離開了。不過在這種地方,我們也無法保證你能舒舒服服。除非上級有指令轉移……在這兒我的話用處不大。」

    他走了。

    兩天裡無人打擾。第三天他又來了,僅是重複上次的一些話。因為寧珂只是沉默,他很沮喪,離開了。

    每天送進的食物都粗糙得很:紅薯、菜湯,再不就是糠窩窩。送飯人歪戴帽子,嬉笑著:「俺營長的狗吃的全是大肉!俺營長就是讓你寧家的人給謀算了!奶奶的……」

    寧珂這回明白了,他們仍對那個營長之死耿耿於懷——他由此推測那個風流情種在軍營中頗有人緣,看來有一副俠義心腸;同時也不難預料,兵營這會兒正有了一個報復的機會,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是寧家的一個男人。

    他估計得不錯。這天半夜門被打開,接著進來幾個打赤膊的傢伙,其中一個胸脯上還文了青龍。這條「青龍」顯然是幾個人的頭兒,也是死去的營長的左右手。他一口一個「給俺死去的老哥鬆口氣」,還大罵寧珂是「土匪探子」、「雜種坯子」。對於第一個蔑稱寧珂還算理解,因為官軍有時就將支隊與土匪混為一團,甚至叔伯爺爺口中也流露過類似的意思;而對於第二種說法就絕對不能容忍。但聽下去他總算明白了一點點:「奶奶的,寧家的男人娶來那麼多老婆,不生下個把雜種才怪!」

    一夥人大笑,罵起下流話。寧珂頭頂像被開水澆了一樣。那種灼燙感是他極少經歷過的。他幾次想揚起拳頭給「青龍」來幾下。

    「你小子以為自己是個『少爺』就沒人敢碰碰?老子就是要老虎頭上搔癢——土匪雜種,從實招來!」

    一夥兒圍著幫腔。「青龍」坐在木桌旁,說一句「招來」就拍一下桌子。後來見得不到犯人回應,就指揮旁邊的人動手。

    他們發出了由低到高的哀嚎——這哀嚎在寧珂看來非常奇怪——一齊上手把一個默默無語的人壓在地上,揪他的頭髮,踢他的臀部,動手的人自己卻要哀嚎。折騰了一會兒,又把他揪起來。整個過程他們都在哀嚎,好像正經歷不能忍受的痛苦。

    「別看你是個少爺,這回犯下了罪過,通了匪,就落在爺爺手裡了……」「青龍」一邊折騰一邊自語,好像在為自己尋個「根據」。

    他的手在寧珂臉上身上亂捏亂掐,寧珂閉著眼睛。寧珂緊緊閉著眼睛。這樣他就能望到]子的臉龐。她在那兒凝視著,如一尊白玉雕刻;還有阿萍奶奶——奶奶穿著寬鬆的衣服在屋裡活動,像是剛剛起床的樣子。她一定聽到寧珂的呼叫了,轉臉望著窗外,手中的一件孔雀煙缸摔破了。有一下掐得太疼了,寧珂的拳頭飛速揚起,只一下就把毫無提防的「青龍」擊倒在地。

    「青龍」嚎幾聲,往上一躥,不知從哪兒揪到一根繩子,接著就把寧珂捆上了。「我要把你拉到空裡,吊當著收拾!我就不信弄不了一頭強驢!老二老三,準備樹條子,給我細悠悠地抽打……」

    他們仍然哀嚎,哀嚎之聲陣陣加大。窗外已經沒有了走動的腳步聲,整個軍營都在沉睡。狗吠非常遙遠。哀嚎之聲越響,他們下手就越狠——這時寧珂已被吊到了屋樑上,拉繩子的人為了顯示膂力,一口氣直到把人拉到最高處。這樣手握樹條子的人就夠不到了,「青龍」又罵,讓他放低一些。但寧珂的腳趾不能沾地,一會兒臉就憋紫了,他們這才放下一截。

    他們每人握了一根樹條抽打。剛才由於吊得太高,一下下都抽在兩腿上,兩條腿開始滲血。這會兒可以抽打胸脯、肋部,每一下都發出「彭啪」聲,火灼一樣。一件襯衫破了,有了紅色印痕。「啊——!我的……」寧珂剛喊出一聲就咬緊了牙關。他用力咬,眼中險些湧出淚水。他成功地忍住了。那些神秘而苦澀的液體正滲進另一個通道,流入心中。那「啪啪」的抽打彷彿在催促它快速匯入那個地方。

    「你這個雜種,說不說哩?」

    「青龍」擺手:「說也不聽。今天給雜種先揭下一層皮來……」

    他往手上啐了又啐,奪過別人的樹條,又把他們喝遠一點,然後用力抽打。一下一條血印。「嗯,雜種,雜種坯子好硬的嘴,就是不吭。嗯,你不吭,哼,你不吭,叫你不吭,嗯,嗯,嗯呀!」他往上跳著掄動樹條,想抽打一下寧珂的臉。他跳了幾下沒有成功,喘得越來越重,後來竟發出了尖嚎:「老哥啊,媽媽,老哥啊……」

    「青龍」住了手,趴在地上,像一頭絕望的狼,張開的嘴巴真的啃到了泥土上。他在哀嚎,這是絕望的、悲淒的哀嚎。這號叫令人心碎。幾個人過來扶他,他毫不理睬。哀嚎聲滲入了泥土,傳到了遠處,引來了應和的聲音:屋裡所有的人都聽到了大山深處傳來的野狼嚎哭。

    午夜的嚎哭令人恐怖。整個軍營無聲無息。

    「大哥,給他灌灌辣椒水咋樣?聽說那是解癢的法兒!」

    「中哩。搗弄去。多擱些辣椒,用石臼子砸爛,用粗布擠出水來,讓它像血水一樣紅……」

    「青龍」趴在地上,哭泣地發出命令。

    有人咚咚地走了。一會兒又是咚咚的腳步,是鐵桶扔在地上的聲音。「來了,大哥看看中不,沒有家什,找了個小油勺、小皮管子——得插在鼻子裡不是?咱以前沒弄過,不得法兒……咳!咳!多辣的東西,唔唔……」

    「青龍」爬起來,讓人解下寧珂。「哎喲,這傢伙瘦得一把雞骨頭,哪像個少爺!」「這傢伙離娘們兒遠些就胖了……閒話少說,灌起來看!」

    寧珂睜圓了眼睛。這目光使幾個人「咦」一聲鬆了手。他想從他們中間掙脫,可剛一用力就疼得一臉汗水。幾個人又把定了他。他們給他插上管子,無論他怎麼屏氣、吐、掙扎,他們都決不放手了。他清清楚楚感到有一根燒紅的鐵條從鼻孔那兒穿入。通紅的湯汁繼續灌進去,他已經沒有呼吸的能力了。眼睛裡有水溢出,那肯定是紅色的水……

    05

    我轉過臉去,害怕想到那個時刻。你走過來,非要看著我的眼睛不可。這種閱讀是最後的溫習,你為了看得清晰,不使那一層晶瑩蒙上眸子。讀到了什麼?什麼?有一種巨大的聲音正從天邊隆隆而來,騰起了一天的怒雲、一地的塵埃。眼看就要把一切都吞沒、席捲而去。這是全部的遭遇。不可變更嗎?不可,這是命運。

    在這之前,無所不能無所不至的思緒的觸角在舞動,裹挾了雙倍的熱情。回憶吧,閉上眼睛停止閱讀,回想那屬於我們的金色的、粉色的、罌粟花般的時刻。那時我們沒有想到分離,一絲一念都沒有。我們像所有人一樣樂於誤解,只顧沒有盡頭地汲取。夜色中,溫吞吞香鬱鬱的夜色啊,我們不需要皎潔的月亮,無視那滿天繁星。光明和夢想都裝在心中,它和青春一樣旺盛闊大,沒有邊際。那樣的時刻啊,怎麼會想到分離?

    我久久默讀。我的感受是世間最美好最充實的,是通向永恆的想念。你不要拒絕,不要猶豫,留住我的默讀。一個從大山深處奔波而來的浪子,他茁壯的烏髮根根直立,如金屬之弦。你的手掌撫弄它們,傾聽錚錚之聲。這種彈撥只有你才能夠、才擁有,手法細膩而嫻熟。你從未遇到如此陌生如此熟悉的一個生命,如同自己的眼睫一樣遙遠。他有無法撫平的創傷,難以灌溉的焦渴,和銘心刻骨的思戀。匆匆而來,然後就像泥土一樣沉沉落下,讓青草在其上生長。

    多麼神秘的命運,它引誘了我,讓我欣然前往。它把你的手交到我的手上,從此開始了可怕的期待。企盼與暢想、無窮無盡的願望毀壞了我,把一切都揉碎了。它誘導我,把一個能夠頻頻顧盼的生命之絲牽到了我的手上。它多麼仁慈又多麼殘忍。沒有任何一種力量比得上誘惑的力量,我在預先告知了結果的境況下竟然走上了絕境。親愛的,我的鮮花,我的露珠,我的羔羊,我的雞雛!我就在你的注視下一步一步走向了深淵。

    我說過它太殘忍了,在這漫長而又短暫的過程中就那麼讓你看著。你長長的內眼角令我迷醉,沒有滲出一滴晶瑩。真正的苦澀是流入心中的。你像個男人一樣學會了掩淚入心。你多麼溫厚、安穩,你的緩緩的動作、會心的微笑,都讓我永遠地思念、想望、感激。我趁著走向盡頭的這一段短途放聲大唱吧,我的歌聲啊,給過母親,給過你,給過絢麗迷人的夢幻,給過感激本身。這真是一首感謝之歌,先是低低的,就像一個歌手在音樂奏起之前小心地調試,然後就放開歌喉,讓它像河流一樣傾瀉。

    我的聲音會壓住一切哀鳴。我的歌聲是對惡的炫示、對醜的詛咒,是對母親的大聲禮讚。從赤身沾一片泥土沙粒、在大漠山岈上跳蕩時,我就開始學唱那首歌了。人總要走向那一旅程,人總要在旅程上放開歌喉。滿腳滿腿的棘刺、血口,通紅的液體、生命的汁水一滴滴滲出。你遠遠地伸過手來,伸來了。我從此什麼都可以忍受——只是不要與我分離。

    不,不,永遠也不……那個時刻真的來到了嗎?有個聲音提醒我它近在咫尺,就侍立一旁,先是等待,再有一會兒就猙獰而粗暴……我不願流露一分膽怯,因為你的眼睛在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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