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珂也聽到了。他坐起來,披了衣服:「是姑媽,她夜裡睡不著,在樓下活動。」
「不,好幾次她都走上樓來,走到門邊又折回去。」
這天夜裡腳步聲使他們無論如何也不能安睡了。儘管那腳步放得再小心不過,兩個年輕人還是聽得清清楚楚。寧珂穿好衣服,開了門,同樣小心地穿過一段短廊,下了樓。他盡量不把樓梯踏響。一樓拐角處就是那個廳,那兒有微微的光亮。他一點點挪蹭過去,想在這個時刻看看那個老太太——殷弓的、也是所有人的姑媽……他看到了,她坐在一個加了紫色罩子的檯燈旁,穿了睡衣,肩上搭了一條深色花巾。她的背弓得很重,兩手合在一起,看著檯燈投下的光暈。
這樣約有十幾分鐘,老太太一動沒動。寧珂的目光停留在她雪白的頭髮上,真想走過去捧住她粗糙的手。這手每天為大家操勞……但他忍住了。他不想在這樣的時刻打擾她。
回房間時,他先倚牆站了一會兒。
就在這段時間裡,他突然感到了一陣什麼——這種感覺讓他渾身一顫。
……他想到了「分離」。
那不是一般的分離,而是每個人都必將面臨的真正的分離。分離是令人恐怖的黑色。「我的]子!」他嫌冷似的吸了一口,撲進門去。
他們緊緊抱在一起。
這一天姑媽又來了一個客人,他穿了嶄新的黑綢衣褲,露著白白的襯衣。當時曲予正在老太太身邊,看著老人和客人熱情地握手。當她轉臉時,那個人也正好在看她。她的臉馬上紅了。她覺得那個人有點面熟,特別是那個尖鼻子——對方先認出她來,大聲叫著「小姐」,飛快地抬腿上前一步。這使曲予又注意到他下邊紮了寬寬的腿帶子。「交通員飛腳!」她心中一喊,不知為什麼心跳起來。
飛腳為遇上他倆而興奮,又小又尖的鼻子冒了汗,鼻子兩側的一小塊皮膚閃著奇怪的白光。「真是好……不過……也好!」他對寧珂說。
寧珂對這個人難以親近。他總能從對方身上滋生出不愉快的感覺。儘管飛腳的資歷不淺,但寧珂更喜歡許予明,雖然後者有著明顯的、非常嚴重的毛病。
「副政委!我們裡邊談吧!」飛腳伸著右手,把寧珂從曲予身邊引走。
他們不知怎麼進了那間掛了女式衣服的房間。飛腳從衣兜裡抽出一枝粗大的雪茄點上,牙齒把它撥弄得一翹一翹。寧珂真不明白他從哪兒搞來這麼粗的雪茄——以前只在英國人的海關那兒見過。飛腳長吸一口:
「你可能知道了,我們的隊伍要從山區轉出去了!」
「我是第一次聽說。殷弓沒有提過這事。」寧珂對於八一支隊離開山區一事特別激動,要知道這種戰略轉移會直接改變平原地區的戰局。誰忘得了八司令的殘暴,特別是黑馬鎮大劫呢?平原上的人眼巴巴地盼望他們的守護神。他明白戰事又到了一個重要轉折關頭——一想到這裡他就一陣揪心的急切。他是這支隊伍的副政委啊!
「我必須趕回隊伍上!」
飛腳的粗雪茄翹得更厲害了:「這個時候回隊伍?」
「當然。」
飛腳笑了。他再未說什麼,哼了一聲:「吃飯!」
飛腳是到這個城市辦事的,只住了兩個晚上就離開了。寧珂從此心神不寧。他對自己說,一定要回隊伍,如果那兒真的不需要他,如果真的可以離開,他還會返回的。怎麼辦呢?把曲予送回曲府大院嗎?那也許是最合適不過了,但那樣就要花費大量時間,他只想從這兒直接進山。
就讓姑媽陪伴她吧。這只是一次短暫的分離。
]子哭了,嗚嗚地哭。一切還是剛剛開始——她簡直不能忍受任何分離。
03
寧珂匆匆趕回山區。入山時是一個傍晚,全身衣服都濕透了。天真熱啊,這使他想到已經進入初夏。山陰處的鹿角卷柏爬出長長的莖蔓,好幾次把他絆倒。他太急切了。沿著一條駛獨輪車的小路往前,整個黃昏沒有遇到一個人。沒有風,紫紅色的雲塊凝固在天上。腳下的牛筋草和長芒棒頭草遮住了踝骨,不斷有些小螞蚱從中飛出,有的還濺到臉上、手上。他不知怎麼對這些小生靈有了那麼大的感激。有一次順手握住一個生了綠翅的螞蚱,好好看了一會兒它那神秘的複眼……
駐地上空空蕩蕩。他只看到一個留下的人,他已扮做「學堂先生」。他告訴寧珂:官軍集結了好幾個團的兵力,以剿匪為名,當然也要多少收拾一下八司令,安撫一下黑馬鎮大劫以來的民眾;但主要還是衝著八一支隊來的。隊伍發展得太快,有人恐懼了……我們的部隊不得不轉移到海邊叢林,而且從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難以有個安定的駐地了。
寧珂的心情非常沉重。他想到度蜜月前,他與殷弓那一次有些奇怪的、壓抑的談話。現在算是明白了「我們正面臨最艱苦的……」一句是什麼意思。也許那時轉移的命令已在準備中了。那人告訴:殷弓希望寧副政委先不要急於回部隊上,而是在寧家大院待住,完成上一次那個重要計劃:組織一支民團,搞軍火。他補充說:
「殷隊長很焦急,有點急不可待了。」
看來只能如此。返回老家大院時,他的心情沉重到了極點。不知為什麼,他並沒有重任在肩的自豪,而有著難言的失落感、被遺棄感。無論在內心怎樣自我叮嚀都沒用,這種感覺是越來越清晰了。他後來想,這也可能是與那支心嚮往之的部隊分離的緣故——還有,與]子的分離……
執掌寧家大院的堂叔對寧珂的歸來有一層虛虛的、巨大的熱情。他盡一切所能表示這種熱情,終於讓寧珂有些警覺。後來他從與李家芬子的交談中才得知,堂叔是害怕侄子越來越多地出入大院,最後會長留不去。而這個年輕人必然是寧周義更為信託的,那時他這個當家人的使命也就結束了。寧珂心頭蕩過一絲蔑視。當然他發現一切遠不是那麼簡單:這個大院的當家人對他的任何警惕,都會對那件大事構成巨大威脅。
寧珂故意時不時地在李家芬子面前、在堂叔面前,流露他難以久待的心情。堂叔毫不猶豫地說:「年輕人見世面大了,哪能住得慣。來家看看,盡了孝心也就行了……」李家芬子卻希望侄子一直待在身邊。寧珂對堂叔說:「爺爺常埋怨我不顧戀老家,世道亂起來,連個退身之地都沒有!」
李家芬子聽到這一句就淚眼漣漣。
堂叔陰著臉:「如今世道就夠亂的了,土匪進山了……」
寧珂緊接著說:「該是我們出面辦民團的時候了,家裡這幾枝槍頂什麼用?官軍現在保著我們,可官軍屬於官府的,他們說走就走……」
李家芬子和堂叔一聲不吭。又停了一會兒堂叔說:「那要聽你爺爺一句話了,原來這幾枝槍還是他留下話才辦的……」
寧珂一急,說出了一句自己深為後悔的話:「這也是爺爺的意思……」
堂叔看看李家芬子,立刻緘口不語了。
寧纈在寧珂歸來之前一個多月就離開了。她先是與許予明成雙成對地出入,後來許予明走了,回省城了,她也跟了去。官軍營長老雕死在松林中,此事引起了兵營的大騷動。很多人都認定這是一起謀殺,而且必定與那個胖胖的風流娘們兒有關——他們終於設法在一天傍晚劫走了寧纈。寧纈只是一會兒嚎哭一會兒大笑,說自己正與老雕在松林河邊漫步,突然遭到了冷槍——她巧妙地隱下了兇手許予明。誰對於這個奇怪的案子也沒有辦法,最後有人將拘捕寧周義女兒的事透給了一個軍長,軍長立即勒令釋放寧纈……寧纈平安無事地回到大院,只是眉宇間平添了幾分悲壯的神氣。許予明返回後,瞭解到寧纈被捕後的每一個細節,感動得不能自已。他從此對她更是愛不釋手,並從心裡認定對方是人世間的一塊珍寶。當時的許予明正好在東部城市有事,匆匆趕來,在大院住了半個多月,又攜上寧纈匆匆離去。
但兩個人在大院中留下了難以消除的惡聲,就像狐狸留下了臭跡。那個兵營也暗暗嫉恨大院,竟然慫恿一些散匪騷擾寧家。一天半夜響起槍聲,好多隻狗一開始狂吠,後來嚇得悄悄藏在一角哼哼。大院亂起來,幾個持槍的比赤手空拳的人還要慌張,當家的堂叔急得兩手奓著,跟李家芬子說話已是商量後事的口氣……寧珂喝住了亂跑亂竄的人,將持槍的幾個推到垛口上。堂叔不斷地咕噥給官軍送信,寧珂不得不提醒他:「槍聲就是最好的訊息,人家正想看我們的熱鬧呢。」
一夜驚擾終於過去。值得慶幸的是那只是一小股散匪。寧珂想不到這會給他的籌劃帶來一個大大的轉機。堂叔親自謀劃起購槍拉人的事,一遍遍算計銀兩使費,還跑了幾次縣城,找了縣長。縣長是個滿臉胡楂的油胖子,緊追著堂叔的腳步進了寧家,後邊就是一大疊子禮品:綢緞、茶葉、銀元……堂叔看了禮單有些慌,不知如何是好,李家芬子卻大大方方把單子收下,說這就是辦民團的錢。
從道理上講,未來的民團屬於這一帶鄉民,且由官軍代管。但實際上操辦者是寧家,寧家將成為它的實際主人。寧珂在堂叔的應允支持下,一個人奔波起來——匆匆地去海港、東部城市,又與軍營的人打起了交道。他這期間有好幾次在妻子身邊停留的機會,都因為手頭的行程緊迫而放棄。他只在午夜仰躺著想一會兒]子,最後幸福的微笑掛在嘴角,緩緩進入睡眠。
那個「學堂先生」偶爾來寧家做客。他是寧珂請來的「鄉下名士」,博學而尚武;交往下來寧家的人都發現,這個人博學倒談不上,尚武卻是真的。先生不足三十,兵器樣樣精通,臉上時而流露一股殺氣。不久寧珂就與當家的商量,聘他做民團教練,此刻的民團儘管只有幾十枝槍、三十多個人,但已具備雛形。訓練就在北部山下河套子裡,摸爬滾打,投擲、瞄準、隊列等等,但大部分時間是圍坐了聽教官訓話。
寧珂自從將隊伍交給了「學堂先生」之後,就很少到民團隊伍中去,而將大部分時間花在外面。一大筆軍火生意正在運籌中,這當中他終於回了一次隊伍,見到了殷弓。他發現殷弓儘管對他十分滿意,談話中幾次讚揚,但臉上始終有著難以祛除的陰鬱。從殷弓那兒走開,他又回了一次東部城市。當踏上那個老式洋房破舊的木頭樓梯時,兩手都開始顫抖。他找到了那扇門,裡面只留有淡淡的白玉蘭香氣。衰老的姑媽告訴他:]子等不到他,就回曲家大院了——她在那兒等待自己的丈夫……
寧珂在有著昨日氣息的新房中度過了一個難眠之夜,一大早又匆匆離開。他不能耽擱,只想趕回山區……
我的]子!我該有一匹好馬了,一匹純種紅馬,騎上它馳騁原野。有人說:看,又一個浪子!你會說:看,我的夫君!
寧珂如果直接回那個大院就好了。可他心裡掛記著那筆交易,就直接去了軍營。他不知道離開這短短一段時間發生的巨大變故:那個充當民團教官的「先生」神秘地失蹤了,接著上峰又下了一道指令,解散民團。寧家大院的堂叔正到處打聽緣由,找寧珂,還日夜兼程去見了那個油胖縣長。縣長推說什麼也不知道,滿臉堆笑送了他很遠……寧珂與一位團副過從甚密,他們正聯手做事。這一次寧珂見到他,他好像有些慌張,臉色通紅,一邊讓座披衣服,一邊吩咐旁邊的人添水,說去去就來。
寧珂喝著茶,並未想別的。待了沒有十分鐘,突然進來三個剃了禿頭的士兵,其中的兩個端了長槍,一個提著盒子槍,一下子圍起他。
寧珂騰地站起。端長槍的上來就擰胳膊,被他甩開了。這時一邊的人把盒子槍插到腰上,罵了一句:「媽的,想耍少爺脾氣!」接著照準他的腮部就是一掌。他沒提防這一下,只覺得一陣劇疼。他明白反抗已經沒有必要,承受吧。他們擰住了他。
他被押著往外走時,看到那個副團長站在窗簾後邊,全副武裝,正注視著這邊。
這是個早晨。
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