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呢?」
「大紅馬,拴在公家廄裡。它想主人,老要叫。」
「我想我爸。」
阿萍就摟緊他,臉靠著他圓圓的頭頂說:「你爸,你還是忘了你爸吧。他太喜歡南方的那道菜——太喜歡醉蝦了……」
他曾偷偷地要求阿萍奶奶做一次醉蝦,阿萍奶奶做了。醉蝦扣在一隻藍花小缽中,一掀蓋子就有幾隻蹦到桌上……寧珂絕不會將它們吞進肚裡。他只是一動不動地看著。他在想自己一去不歸的父親。
幾乎每天都要做關於那個人的夢。其實他連他的模樣都記不太清晰,因為自他懂事那天起父親就成了騎士,來去匆匆。他印象最深的只是那匹馬和那枝槍,他至今還記得父親一出大院就鞭打快馬,奔馳在東邊那條馬路上的情形。馬尾巴飄起來,陽光把它照得真美。父親的身個多高?臉是什麼顏色?他都模模糊糊。身處這座熙熙攘攘的大城市,他時常想起父親。人好像都有這麼一段——專門琢磨自己的父親。
他回憶著母親斷斷續續講過的父親。母親並不太責備那個人,最多的只是牽掛。她擔心他一路上風塵僕僕弄壞了身子,還怕他遭遇其他危險,比如劫匪、從馬上栽下來,等等。她抱著小寧珂,眼睛凝視一個方向:他知道她的心思並不在自己身上。母親多麼漂亮,他認為她是天下最美麗的一個人,他也聽人說過這樣的話。
誰有過這樣一個不幸而美麗的母親?她的大眼睛清明純淨如水,亮而深;她從不施脂粉,因為稍稍一動一遮就破壞了那種完美;她高高的身材,像一棵秀挺的紅木樹。母親的形象什麼時候想起來都清清楚楚。
也許正因為父親的模糊難辨,他才永遠追逐著他。馬蹄,踏醒了他的夢。他有時正睡著,突然喊一聲就坐起來,大聲地喊。
叔伯爺爺和阿萍奶奶都走進來,驚訝地望著他。
「我要一枝槍……」
叔伯爺爺笑了。他伸手撫摸著孫子的頭髮,這頭髮真是光滑得讓人感動。他安撫了一會兒孩子,臨走開時說:「最強大的人身上可不一定要帶槍……」
寧珂中學畢業了。當時寧周義對他的未來有兩種打算:一是送到國外深造,二是留在身邊,讓其盡快進入自己的事業。本來他老人家是極傾向於前一種設計的,可是到了這一天又有些捨不得。最怕孫子離去的是阿萍,她一說到這上邊就流淚。當時還有一個緊迫事情,就是分佈在各地的產業越來越需要照料,需要有一個更可靠的介入者。將來風雲變幻,有這樣一個人上下進出就方便多了。這是非常重要的一個退路、一個繼承。
寧周義惟一的小女兒是老家的妻子生的,叫寧纈,平常只喚做「纈子」。她這時也來到父親身邊,小小年紀就傲橫逼人,指著比她還大的寧珂說:「快叫姑姑!」寧珂馬上叫道:「姑姑。」她差不多從來不主動喊阿萍媽媽,背後還說阿萍長得像貓,就叫她「阿貓媽」。父親有一次聽到了,沒有聽出意思,還以為女兒在撒嬌,並未在意;後來看到阿萍哭起來,問了問才知道是怎麼回事,就呵斥了女兒。
女兒惱惱地看著阿萍。沒有別人時她對阿萍說:「我長大了也不會對你好。」
阿萍於是更為傷心,也更為愛護孫子寧珂。她堅決不主張孫子到國外去,害怕他將一去不歸——誰料得到出洋的風險呢?
就這樣寧珂留下來,並到寧周義的一個大錢莊上去做事;每年裡,他還要拿出幾個月的時間跑跑其他幾個城市,凡是有買賣產業的地方他都要去。有一段時間他儼若成為寧家的全權代理,其實寧周義只是讓他當一陣實習生。
在寧珂到錢莊做事的第二年,寧周義開始了他一生中最困難的時期。他認識到人生的一個轉折來到了:也許對於任何人都存在著某種轉折。轉折不是轉機,轉折是逼迫人做出選擇。他知道自己長期投入的政治生涯,其實是一場毫無希望的事業。現在正陪伴一幫毫無意義的人,耗失了熱情。無窮無盡的追逐和競爭讓他說不出的厭惡。在一場分明是沒有前途的求索中,維持一個局部一個細節的完美既無可能也無意義。他提出了辭呈,非但沒有被接受,而且還被委以更重要的職位。他成了名義上的三兩位政要之一,實際上卻不怎麼問事。他心裡明白,在當時這種人人苟且、勉強維持的局面下,有人不過是想借重他在政界軍界、特別是民眾中的一點點威望罷了。而這種威望本身也許就非常脆弱。
有一次他回老家小住,不知怎麼走漏了風聲,一入縣境就看到縣長在領人迎接,而且一群人還拿著小彩旗。他心裡厭煩透了,只是忍著。人群歡迎歡迎地叫,他笑得很艱澀。好不容易才挨過這一場。他很快瞭解到,所有參加歡迎的民眾事先都得到了縣長的一塊大洋。從那次起,他再也沒有理那個縣長。
寧周義這一段最重視的反倒是自己的實業和家庭。他把大量時間花費在四姨太和孩子身上,再就是帶領孫子寧珂到幾個城市走走:他要以身示範,教導這個聰慧過人的青年。
有一天寧珂從一個海邊城市歸來,第一次穿了一套西服,結了領帶。阿萍見了就說:「快換上長衫吧,爺爺最討厭洋服。」寧珂於是動手換衣服。正換著叔伯爺爺邁進門來,說:「讓我看看。」他看過了,點點頭:「你覺得好就穿吧。不要在乎別人怎麼看,要依照自己的興趣,做事情就是這樣。」說完回書房去了。
寧珂長久地記住了那個場景,叔伯爺爺的那句話。
寧周義最寵愛的是身邊的阿萍,對她有不倦的熱情。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剛剛三十歲,阿萍跟隨一個當小官僚的遠房親戚來北方這個省城謀事,其實是想讓他出錢求學。小官僚極為吝嗇,她的飯錢、在大街上買冰棍解渴的錢,他都一一記下,專等有一天讓她償還。沒有辦法,她在南方已經沒有了親人。那雙漆黑的、羞澀的眼睛,寧周義簡直不敢直視。他渴望她能留在身邊做點雜事——當時他身邊沒有家眷,他可以為她出資上學……就這樣,阿萍上了僅僅兩三年學,他們就再也分不開了。她不上學了,她說他就是最好的老師,她一輩子伺候他了。寧周義明媒正娶,並真的做了她的老師。直到很久以後,他們兩人在一起時,阿萍偶爾還稱他為「老師」。
纈子很快長高了,也胖了,喜歡打扮,專門模仿一些彩色圖片上的時髦女人,濃濃的脂粉味兒嗆鼻子。她仍然叫阿萍為「阿貓媽」,還把一些油頭粉面的少年領到家裡,向他們介紹阿萍說:「這是我的阿貓媽。」
寧珂已經是個英俊的小伙子了。他顯然正在成為寧家最優秀的人物。寧周義一些重要的事情就直接交給他去辦理,讓其穿梭往來於幾個大城市,還有機會到東部平原那個海濱城市,因為寧周義要與那裡的海港打交道。
寧珂從那個城市的海港帶回一些舶來品,總是挑選最好的一兩件交給阿萍奶奶。阿萍奶奶在他歸來後就一連幾天歡天喜地,為他做好吃的,給他鋪一個鬆軟舒適的床。她眼裡,他永遠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躺下了,她還在旁邊坐一會兒,問他一些外面的事情。他讓她像過去那樣講故事,講那個一輩子在馬背上奔走的人——多麼奇怪啊,老寧家竟然有一個人物走進了童話。
我的父親!你騎上紅馬奔馳,從古到今,再到永遠永遠……
03
我夢見一片紅木樹,它的葉子像你的頭髮,在霞光下閃動鮮艷的顏色。風吹動著它搖動搖動,如同你在頑皮地轉動面龐。你有一雙迷離的眼睛,微鼓的前額,白皙的肌膚。我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峰上向你遙望,你遠遠的會把我當成一棵樹。是的,我有深深的根脈,它提供我養料,也給我自尊。這無用的自尊阻止了我走過去,只讓我一生遙望著……聽到了嗒嗒的馬蹄聲嗎?那是從天際飛來的,是穿越了歷史塵埃的聲音。那匹馬也許會飛馳進你的紅木林,然後就開始飄飄奔躍。它是一首歌、一幅畫、一行長長的詩。
我從紅木樹、從早霞的金絲光束、從那個漫遊的身影上汲取力量。我渴望一個泉,它滋潤我充實我。我渴了一生,我的泉。我對我的泉祈禱,斂住母親給我的眼淚。我的泉,我的泉。我的父親,我的父親。你騎在紅色的駿馬上飛馳而去,帶去了所有的家族的浪漫和希望,你是家族的永恆的父親。你是那一段神奇傳說的父親了……
誰知道一個男子佇立在掩去了屈辱的幕布旁?他長大了有多少悲傷?誰知道我悄悄掀開了幕布,瞥見了那一切。然後我就睜大了一雙讓人注視和歆羨的黑眼睛看這個世界了。到處都隱下了可怕的故事,到處都埋葬了可愛的玫瑰。少女的睫毛像夜合歡的葉子一樣輕輕閉合,再也不能睜開。
我第一次看見海時已經什麼都懂了。我忍著。這片水太大了,可它是苦澀的水,它壯美浩蕩而不能飲用。我渴望自己的泉。我長大了。我記得捧起你的葉子時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它光滑如絲,撲撲的像有脈動。我把臉貼在上面,後來讓它披遮在頭部。滿鼻孔裡都是野生生的香氣。我沉入了你生成的溫馨之夜。我就想這樣一直睡去。
屬於我的只有很短暫很短暫的時間,雖然一切才剛剛開始。我踏的路與別人大同小異,我正為此而無望,而激動,為此而吞淚入心。我不知該冷如冰塊還是熱如赤炭?我的質疑又該對誰傾訴?
你也找不到傾訴之地,所以你才拍打著紅馬。那真是個好生靈,它的美目是讓人世間感歎不止的一個窗戶,一個源泉。我相信你就從它那兒尋找永久的支持和鼓舞,漫漫長路也能夠窮穿。但你仍然找不到傾訴之地,你懷上了一個冰涼的心情奔赴天涯。天際是一抹光、一片蒼然,你直著走進去,像走進一片塵埃。時光是一片未知的塵埃,它融去了多少好男兒?你告訴我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告訴我……
一片沉默。我的視網上只有一匹飛揚的紅馬。它是族徽,是運動跳躍、獻給未來的鮮花,是生命之花。當我長大了,懂得了焦渴與獨守的同時,也就開始了一個幻想。我想像融進和融入的那一天,想像著你起意那一刻的思念。你舍下的是什麼,心裡明明白白。神靈用他萬能的手像撒種子似的播下了一地蒼耳,它們在潔白的沙子上濃旺濃旺地展放葉片。可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見過蒼耳開花,只是見到了果實。它們是在哪一刻承接了領受了?世人只看見一片不孕的葉子……
當那些身懷絕技的「大師」擁入一座古老的宅院時,我們卻無緣謀面。他們沒有潔癖,散發著上一個世紀的膻氣。這些特異的生命在大地上遊蕩,自由而無望,貧窮是他們的徽章,猖狂是他們的衣冠。一個個身疲志靡,真是百無一用。誰也想不到在高山之間的宅院,在殼斗科樹木繁茂生長的一個谷地,有一天會大師雲集。他敬畏著大師,他們則敬畏著他。
媽媽的柔髮罩住了我的面龐,我躲在媽媽身邊,微微喘息。媽媽,她的手按在我的脊背上,像要數一下骨節似的,一點一點撫摸。她黑白分明的眼睛此刻被一片溟濛遮住,一直望著窗外。她也許在詢問這一切:聚與散、合與分、生與死、來與去?一世一代的繁華像春天茂盛的牡丹,它只與芍葯毗鄰,可是凋謝的那一天很快到來。有人嫌它凋謝得太慢,牽進園中一匹三歲小馬,讓它盡情地折騰。
我伏在你的胸前,忍受著。你讓我一遍又一遍地思念媽媽。我追逐著媽媽的目光,那目光卻在追逐奔馳的馬蹄,她的耳朵也在傾聽。我再也沒有母親了,她的魂靈飛走了,跟去了。那狂急焦躁的節奏啊,她一生都沒能合上那個節拍。這兒就留下了我,一個人,沉沒在黑夜裡。你的柔長的雙臂像索一樣捆緊了我,怕我也隨了去。我是一個含而不露的、微微帶幾分羞澀的年輕人,那馬蹄聲離我何等遙遠。
你長時間佇立床前,呼吸輕輕的。你在暗中注視我,也許在看我緊緊合攏的眼睫。你終於忍不住,掀開剛剛焐熱的被子,把手放在我的皮膚上。手在全身移動。我閉著眼睛。你的手碰到了我的下頜,我緊緊咬著牙關。豐腴的臂彎攏住了我的臉龐,你的濃重的氣息像大雨之中蘑菇的清香,鋪天蓋地而來。我彷彿看到了杏紅色的一片甜薯在陽光下,散著淡淡的亮色。我不知不覺中啟開嘴唇,咬住了你的胳膊。我輕輕地咬,我用力地咬了一下。
你的淚水灑下來,像雨澆在向日葵的葉子上。我鬆開嘴。你的手向上移動,撫過了我閉合的眼睛、額頭,它在額頭那兒停了一瞬,又向上。它最終停留在黑色的叢林中。這叢林茂密得深不見底,它在其中久久徘徊、搜尋、探覓。該結束了。你把軟軟的、散發著太陽味兒的被子拉一下,掖緊了邊角,然後匆匆親了一下我的額頭——剛才它就在那兒多停留了一會兒,彷彿在盤算和計劃最後這一吻的位置和時間。實行起來卻是如此的短暫。
你這之後總是飛快地離去,腳步聲像貓一樣輕巧。我的淚水嘩一下流出。我不能忍受。
想起必然到來的那一天我就不能忍受。可是那一天之前我也不能忍受。嗒嗒馬蹄將踏碎一切鋪地的卵石。我告訴自己:開始了,我自己的事情開始了,我長大了。
我不代表誰,不代表那個英俊高大神采飛揚的男人,但我可以崇拜一匹紅馬。它的嘴巴和鼻孔從來沒有發出過凡俗之聲,含蓄完美到只剩下一個精神。這難以消逝的激揚鼓勵只有一次我就會牢牢地記住。那個不同凡響的人,就讓它飛起的蹄子把一個精緻的窩踏碎了,揚長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