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站在平原往南遙望,一溜黛青色的影子擋住了視線。那是著名的黿山山脈。這道山脈似乎分切了兩個世界,各自生成了自己不同的故事。如果沒有這一架大山,那兩個故事也許會很快融合交織到一起。與我的外祖父不同的是,我父親這一族人就生活在大山南部,準確點說他們是山裡人。是否土生土長的山裡人不得而知,因為不同的記載相互矛盾。省去其他,簡單點講,寧家是南部山地最富有的一族,這一點即便在平原上提起來也無人不知。它的名聲傳過高高的黿山山脈,勢力卻一直留在山的南面。山這邊的平原有聲名顯赫的外祖父一族,還有差不多與之齊名的「戰家花園」,所以寧家要過山來就得小心翼翼了。
與外祖父家不同的是,寧家一直在土地上做功夫,到了父親的老爺爺這一代,他們已經是省內最有名的幾個大地主之一了。與很多傳統大戶一樣,祖上有個規矩,就是不准分家。可是一個時代的風氣幾乎是無堅不摧的,當時「分治」的呼聲遍佈大江南北,具體到一個大家庭怎麼就不可分治?老爺爺兄弟三個分成了三攤,於是大山的那一面一下就有了轟轟烈烈的三個寧家。
我最牽腸掛肚的當然還是我們這個寧家。如果仔細研究一下,我就必須承認,我們從自治的那一天起就有了衰落的徵兆,所以後來發生的一切都不必驚詫。剛剛獲得權力的老爺爺喜笑顏開,琢磨著辦一些有趣的事情。因為繼續為增加財富絞腦汁是愚蠢的,我們最不缺少的就是財富了。老爺爺打心眼裡喜歡的一些人都成了家中的常客,而且讓家裡人一律尊稱他們為「大師」——這種叫法與今天的意義頗為不同,那是「大師傅」三個字的省略。大師中有變戲法的、唱戲的、看星相的、神醫、牲口販子,甚至還有一個上了年紀的土匪。這個土匪年輕時候連中三槍,而且都在胸部,不但沒死,還自己爬出了火網。老爺爺說這樣的人不是英雄又是什麼?他一直到了暮年還是極為欣賞老土匪身上那三個疤痕。最後的那一年,老爺爺與之交談最多的就是這個人了,對那些冒險的故事百聽不厭。老土匪已經手無縛雞之力,但那雙眼睛還仍然野氣生生。
在各種各樣的大師的陪伴下,我們這個寧家走進了自己奇異的歷史。有一些不道德的人不斷地打我們的主意,如一個能夠單掌劈斷青石的人,他的來訪曾使全家歡天喜地,可宿了幾夜,離開時偷走了我們的三匹好馬;還有一個會耍連環刀的人,許諾將功夫傳給少爺,結果第七天上欺負了一個丫環,她坐在地上邊哭邊訴,家裡人去尋那人算賬,他早已逃之夭夭了。
這樣,到了我的爺爺寧吉這一代,終於產生了奇跡。我從來沒有聽到父親寧珂議論自己的父親,母親偶爾提到,父親的神情是木木的,不發一言。顯然對於一位複雜的歷史人物如何評價,對他而言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有一點是顯而易見的,即沒有那樣的一位爺爺,也就沒有我的父親。
爺爺寧吉是被大師們簇擁著長大的。他喜歡每一位大師;但最喜歡的還是好馬。他收集了各種各樣的駿馬,特別鍾情於純一色的馬,比如黑的或白的、一色灰的。
當家的去世不久,寧吉就成了一位騎士。
無論一位騎士給一個家族留下了多少坎坷,他帶來的豐碩的精神之果卻可以飼喂一代又一代人。到他這兒為止,我們寧家終於從喜歡有趣的人走到了自身成為有趣的人這一步。這無論如何是我們家族的驕傲。我直到今天,一想到先人之中有過一個騎士,心中就熱乎乎的。
寧吉騎了一匹紅騍馬,還隨身馱了吃物,有酒,有錢,有防身的火器。他要好好看看這個世界,代表從來忠實於土地的寧家去探探險。他一走就是半年不歸,扔下了家裡數不清的事務,扔下了妻子、年幼的兒子、一群下人和上一輩殘留的幾個大師。那個土匪大師也死去了,並在臨死之前教會了寧吉使用火器。
這支火器是長桿兒「雞搗米」,用好了可以百步穿楊。寧吉第一次試槍就擊斃了一隻近在咫尺的蘆花大公雞。這隻雞在雞群中不停地欺侮幼小的母雞,而且欺侮時緊緊啄定它們的頸部,一直啄到羽毛四散飛揚。寧吉毫不留情地剪除了它。儘管只是一隻雞,但仍然可以映照出爺爺的俠義心腸,同樣也大致能夠讓人猜想他日後騎士生涯的性質。
關於爺爺和他的馬,就是寫幾本大書也講述不完。扼要地說,他騎馬翻過大山,首先來到平原看海,又在海濱城市裡遛了馬,知道了這兒有個「曲府」。我猜想他一定跨過曲府的門檻,因為一個騎士既然來了,就不會留下歷史的遺憾。他一路上不停地醉酒,也不斷地遭劫和獲救,結交了無數的朋友。有一陣他在東部沿海遇到了一幫打家劫舍的好漢,領頭的幾個能吃生魚,能大碗喝酒,一下就被他喜歡上了。他在他們當中住了很久,還一起參加了幾次搶掠。他甚至考慮過自己是否入伙。在隨這些好漢周遊的日子裡,他一陣高興就指點他們:春天裡桃花開放的日子,他們最好能去搶搶南山的某一個寧家,那戶人家真是富得流油。說定之後他就慢悠悠地回轉,回到寧家時正好山溪開凍,桃花也開了。他對前來迎接的家裡人說:「準備傢伙吧,過不了幾天劫匪就來了。」
第五天上那些東部好漢真的來了。他們伏在門口的樹下打冷槍,專等大院裡亂起來時好下手。奇怪的是人家就是不亂。這樣待了兩個時辰,突然大門洞開,燈火立刻輝煌起來,接著跑出一個騎大紅馬的人。這個人儀表堂堂,穿了古代武士的服裝,手拿長筒雞搗米,吶喊著衝出來。長筒雞搗米響了,但槍子兒並未打到好漢們身上。他們慌忙退卻,武士就一陣急追。這是好漢們一生經歷的最沒有臉面的事情。由於寧吉打扮怪異,又描了濃眉闊口,那些劫匪朋友怎麼也想不到會是他。
幾天之後,寧吉重新騎馬東行,找到了那些好漢,問他們得手了嗎?幾個人連連哀嚎,說別提了罷。寧吉歎息:「這也怪我。我只急於幫幫你們,卻忘了告訴一下關節:那戶人家這些年出了一個英雄,手持單槍,勇不可擋,要劫財最好打聽准了他在不在家。他在,別說你們十個八個,就是一個團也無濟於事呀!是吧是吧!」好漢們深以為然。寧吉接著給了他們很多錢,算是這一次失利的安撫。
這就是後來被家裡人反覆渲染的一個真實故事。就在那次之後,他開始了一生中最漫長的一次旅行。先是自縣城往西,一直走到一千多里之外的省會。在省會,他見到了本家一個最重要的人物:省府參事寧周義。寧周義輩分雖高,年紀並大不了多少,但仍然按照長輩的身份訓導了這個放浪形骸的侄子,讓他立即打馬回頭。寧吉說:「我聽著啦。不過我早聽說江南一帶吃一種醉蝦,那蝦入口時還是活的,一咬一蹬,鮮鮮的滋味沒法言說。我先往南走走,吃過了醉蝦就回家來哩。」
這一番話讓本家叔氣得手抖,他就用這抖抖的手給了他一記耳光。寧吉火了,立刻拔出了雞搗米,但剛比劃了兩下就被一旁的衛兵下了。那些衛兵個個英武精神,十分敬重自己身旁的參事,而且都知道參事是省長老爺的至交。
寧吉被押起來,馬也拴在公家廄裡。按時有人送飯,頓頓飯都有醉蝦。飯後總有人問一句:「吃過醉蝦了嗎?」他就硬倔倔地昂起脖子:「沒有。」
寧周義老家有個妻子,這時隨身的是四姨太阿萍,一個嬌小的南方人,走路像貓一樣悄無聲息。醉蝦就是她做的。她在窗外看著寧吉,發現他頭髮梢都豎起來了。她叫著大侄子,勸他說句軟話。他就說:「俺這南邊的小嬸子啊,你夥同俺叔干啦,你一遭兒把俺也做成醉蝦吧!」
阿萍心軟得很,流出了眼淚:「我親手做的醉蝦可是正宗的呀,你到了南方,吃的也不過這樣……」寧吉說非要在江南吃上醉蝦不可。
後來他還是被放開了。有的說是寧周義不忍長期鎖著寧家的人,還有的說是阿萍偷偷放了他……反正他依舊騎著那匹紅馬、拎著長筒雞搗米往南漫遊去了。
他肯定是到了南方。關於他在南方的消息就微乎其微了。在當年,南方給人十分奇特的感覺,它讓人感到那是一塊溫濕的邊地,語言不通,風俗怪異,時不時地還有瘟瘴。它比外國還要神秘。所以說當年的寧吉提出到南方吃上醉蝦再回家這一說法,包含了多大的狂妄和藐視。這也就完全可以理解他本家叔揮起巴掌絕非小題大做。寧吉去了南國,差不多就是到了另一個世界,等於宣佈從此割斷了與寧家大院的關係。人們不信一個跨過了黃河和長江的人還能回返。這種判斷並沒有錯,實際上寧吉再也沒有回家。
他的漫遊有始無終。直到今天,在後來人的心目中,他們的先人中仍然有一位在南方遊蕩的騎士。
當然,這除了滿足一個家族的自豪感、使一代代人有了濃濃不倦的談興之外,在當時帶給寧家的卻是實實在在的災難。都知道當家人沒有了,妻兒老小驚恐不安,連養了多年的護院狗也神色慌張。奶奶哭干了眼淚,她已經在絕望中等待了多年,再也無心料理家事,只專心撫養孩子。由於前些年寧吉的肆意揮霍、更早時候大師們的巨大耗損,寧家的資產已經極為單薄了,要維持日子就不得不變賣山巒土地。其他兩大家寧姓出於家族禁忌不願在這時候收買,旁姓又無力出像樣的價錢,所以在當時那些土地都賣得很賤。這早已來不及可惜,因為一家人的出路要緊。在非常拮据的狀態下,那些過慣了優越生活、上一代留下的一二位大師只好相繼離去。寧家的這處大院突然空曠了許多。
在一個乾旱的春季,一場突來的大火在寧家大院燃起,幾幢主要的建築很快毀於一旦。該是結束的時刻了。下人們紛紛尋找出路,女主人——我的奶奶長病不起,在接下來那個炎熱的夏天去世了。父親寧珂當年只有十幾歲,他默默地看著這一切。據說他對前來援助的本家嬸子說了一句:「我還有父親呢!」
本家嬸子盯了他一眼,領上他離開了這個廢棄的家。她是遵照另一個老爺的旨意這樣做的——當時的寧周義正好回來探家,問起這邊的事兒,對寧吉的下落、家道的衰落、大火等等一概不感興趣,只是問起我的父親:
「怎樣一個孩子?」
「怪好的,大眼,特別伶俐哩!」
「那好,領他來吧。」
就這樣,父親被他的叔伯爺爺好好端詳了一番,腦殼被一再地撫摸。叔伯爺爺的手又大又溫暖。這可是一隻了不起的手,這隻手曾經觸碰過那個時代裡一大批呼風喚雨的人物,它有足夠的力量改變人的命運。他當即決定領走寧珂。因為直到那時他還沒有一個兒子,僅有的一個娃娃還是個女兒。叔伯爺爺留在老宅的妻子想留下我的父親,沒有成功。
02
寧珂跟在叔伯爺爺身邊,接受了當時最好的教育。寧周義堅持讓他宿在學校,只允許他週末回家一次,而且不准他乘坐家裡的汽車。對他最疼愛的是南方籍的奶奶阿萍,她更像他的母親,而且年齡比他的母親還要小幾歲呢。他羞於跟她叫「奶奶」,她也常常只是叫他「你這個孩子」:「你這個孩子,快回家來!」「你這個孩子,怎麼不坐電車?」她沒有孩子,這會兒對寧珂傾注了全部的母愛。
寧周義正焦慮於政事。他與其他幾個寧家人物不同的是,已經早早地放棄了對土地的熱情,把資產盡可能地轉移到幾個大城市去。他的錢莊、商店都有人代理,一直蒸蒸日上。但他的注意力如今差不多全不在生意上。在官場上周旋久了會變成兩種人:或者是更為狡獪精靈,或者是一顆心越來越沉。寧周義屬於後者。他與省長老爺在政見上分歧漸大,但私人友誼仍如從前。這些年他正考慮從一種處境中退出來,專心經營自己的物業資產,但又於心不忍。他對當時活躍著的幾個政黨派別都有褒貶。北方一些有實力的軍事人物對他並未忽略,其中有幾位還對他發出多次邀請,他都以各種借口回絕了。他一生都想離槍遠一點。
他似乎並不太關心寧珂的學業。他說這種事兒有專門的一撥人去管教也就行了。「他們」指教師。而他只是特別關心孫子的身體,每個週末都要與他一塊兒到一個大廣場上去練投擲。休息時他們的談話也讓旁邊的阿萍笑。他問:「你爬過黿山最高峰嗎?」寧珂答:「想爬,後來離得遠了。以後吧。」「以後就太晚了。我七歲就爬過。」「啊呀。」「你在水裡能游多遠,一口氣?」「幾尺遠……」「糟。如果落水了怎麼辦?」「那就……」
下一個週末他就領寧珂去一個露天游泳池了。寧珂第一次見到叔伯爺爺的裸體,它那麼光滑,被太陽曬得微黑,肌肉發達。總之它很好看又很有力氣。這個裸體一入水就變成了翻騰的蛟龍。它竟然可以騰躍自如,在水裡滑翔得多麼自由多麼優雅。叔伯爺爺喊他,他不得不躍入水中。可是一會兒他就開始呼救了,叔伯爺爺大笑著過來援助。
夜裡阿萍奶奶要陪他——如果寧周義熬夜做事或外出就陪得久一些。常了寧珂就盼叔伯爺爺不在。阿萍大概忽略了她這個孫子已經長大了,早過了擁在懷裡一邊撫摸一邊講故事的年齡;她總是把他的頭扳在胸口,輕輕梳理那光滑烏黑的頭髮。她把南方渲染得像一個仙境,這就使寧珂大大地原諒了自己的父親。他最感興趣的就是問父親臨走那些天的一些事情。
「我爸凶吧?」
「他很凶。最後那幾天沒有刮臉,胡楂兒黑得像個土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