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俞智麗醒過來時,天已經亮了。光線像針一樣刺入她的視野,強烈得令她趕緊閉上眼睛。為什麼有這樣強烈的光線呢?這是天堂嗎?她曾照顧過一個職工,他被車子撞得昏迷過去,一直沉睡不醒。他後來向俞智麗描述了他昏過去時所見的一切,他說,那裡充滿了光線,那光線藍藍的,影影綽綽的,所有的一切乾淨、漂亮,有很多人,他們像天使一樣飛來飛去,他像來到了天堂,心裡平安。這會兒,俞智麗也是這樣,她見到的比他曾描述的還美妙,她從未在人間見過這樣的景象。她不知道自己這會兒死了還是活著。「我見到的是天堂嗎?」即使閉著眼睛,那些光線還留在她的視網膜上。
後來,她聽到有人在叫:俞智麗,俞智麗。那聲音很熟悉,但她對「俞智麗」三個字很陌生。「誰在叫?在叫我嗎?他為什麼叫我?他要把我帶到哪裡去?」這聲音親切溫柔,把她吸引了。她在尋找這個人。他在哪裡呢?她緩慢地睜開眼睛,那個人很模糊,很乾淨,籠罩著藍色的光暈。他也是天使嗎?他的臉慢慢清晰起來,她認出了他,他是魯建。
她明白這不是在天堂。她還活著。活著的感覺是鬧轟轟的,好像周圍的一切——聲音、光線、氣味,一下子向她擠壓過來,剛才所見的美妙消失無蹤,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就好像她剛才活著,這會兒要死了。她閉著眼睛。她知道自己活著。她的眼淚流了出來。剛才的光芒再也沒有出現。
她一直閉著眼睛。她活著。她的內心其實極其矛盾,她是真的不想再活著,可是她沒有死去。她想,大概是因為她這輩子的罪孽還沒有還清,她還將受苦。
她知道魯建正看著她。她想,他是債主,把她從閻王那裡索要回來了。想起自己活著,她還是有一點點的活著的喜悅的,她為這種喜悅而羞愧。
同病房的那個人已可以起床走動。她開始好奇地朝這邊張望。她知道了這個女人是因為服藥自殺才進醫院的,可這個女人為什麼要自殺呢?她試圖從魯建身上覓得蛛絲馬跡。魯建沒理睬她,甚至沒去看她一眼。那個病人過來小心地問魯建,醒過來了嗎?魯建點點頭。她轉身對俞智麗說,你男人守了你一夜了,他都擔心死了。俞智麗聽了感到辛酸和溫暖,只要他待她好一點,她都會有這樣的情感。她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病,只要他對她好一點,她就會原諒他對她做的那些事。俞智麗還是沒睜開眼。她無法面對他。
那個女人走出病房,去走道上聊天。他們在低聲議論著什麼。她猜他們在議論她。議論她為什麼會自殺。議論她和魯建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猜不出來,也不會明白,就是我自己有時候也不明白。」
一會兒,走道上的病友都進來了,他們一臉關切地問候俞智麗。他們開始勸慰她。他們說,你的男人多好啊,多關心你啊,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呢?他們說,你男人昨晚上,一直在問醫生,你什麼時候醒過來,身體有沒有影響。你男人看起來挺老實忠厚的,你不要想不開啊。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他們是出於好心。她感到溫暖,她的淚水更豐盛了。
她想起來了,她很久沒有這樣在別人面前流淚了。她一直不想讓人見到她的眼淚,可今天是怎麼了,怎麼眼淚會流個不停呢?
後來,他們見她不開口,都走了。他們走的時候歎著氣,充滿著憂慮。
病房重新安靜下來。整個下午,她的眼都緊閉著,臉上也沒有一絲表情,也感覺不到她的呼吸聲。魯建甚至有點懷疑俞智麗是否被救活。有一刻,魯建看到俞智麗的臉上的肌肉群跳動了幾下,他才肯定俞智麗活著。
傍晚的時候,俞智麗突然開口了,她說:「我想回家。」
魯建嚇了一跳。手術剛做完,怎麼能回去呢?
俞智麗卻堅持要回家。她說:「你配點藥,我自己會打針吃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