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魯建突然變得平和了,經常客氣地和俞智麗商量事。俞智麗有點怪怪的,很不適應。做愛時魯建的溫柔竟讓俞智麗覺得她和魯建之間的距離遠了。甚至還有點尷尬。她覺得只有他粗暴地進入她的身體,她才了解他。好像那時候,他和她的神經系統連結在了一起,她能竟識到他的需要,他的感受,並看清他身體內的一切。她很奇怪,竟然是粗暴讓她感到接近了他。她想,他們真是不正常。這讓她體味到更深的悲涼。
到了單位後,她就不去想這些事了。
李大祥又來到了單位。他是來找俞智麗的。這次他沒同俞智麗多說,他告訴她,丁南海想見她。俞智麗嚇了一跳,這怎麼可能呀,人家是剛退下來的市委副書記,現在還是政協主席呢,這麼大的官怎麼會見她這樣的小老百姓。她說,小李,你別開玩笑了。李大祥很認真,說,跟我走吧,車就停在下面。
看來是真的。俞智麗一時有點慌亂。早上她匆匆忙忙來單位,也沒化妝,她怕自己大約收拾得不干淨呢。她不自覺地用手梳理自己的頭發。李大祥好像看穿了俞智麗的心思,他略帶挑逗地說,你夠漂亮了,大美人。俞智麗嚴肅的臉上露出紅暈。李大祥看了竟有些心旌搖蕩。
很快李大祥就把俞智麗帶到政協辦公大樓。是秘書引他們進入丁南海的辦公室的。俞智麗想起丁南海被打倒時向紅衛兵交待“只摸過女秘書屁股”,不覺好奇地打量了這個秘書。眼前的這個秘書是男的,看上去很精干的樣子,好像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丁南海主席非常熱情隨和,同公開場合、同電視上看到的很不一樣。他伸出那雙多肉的暖烘烘的手握住了俞智麗,說:
“你的事跡大祥都告訴我了,很感人。”
這是官話。但因為他的那雙眼睛看上去十分真摯,臉上也很動容,這官話倒顯示出一些力量。
俞智麗對丁南海感覺挺好的。她覺得他有與一般的官員很不一樣的地方,他身上有一種情感力量。你同他一接觸就能感受到他的熱情。
丁南海讓俞智麗坐下來。他開門見山談了叫她來的目的。同幾個月前李大祥同她說的並無兩樣,俞智麗路上也大致猜到了。俞智麗還是推托,說的也是官話,說自己做得不夠,不配宣傳雲雲。說這些話時,俞智麗心裡想,她現在這個樣子,自己都看不上自己了,怎麼還有臉拋頭露面呢。丁海南的臉嚴肅了,但眼神還是很有感情,他緩慢地說:
“實話實說吧,我馬上就要退了,很想為社會干點事,干點善事,改革開放以來,我們國家各項事業發展很快,但也產生了一些問題。比如,社會上有很多窮人,他們生活得很苦,小孩讀不起書,生病看不起醫生,我聽了心裡難受哇。我也算是革命多年,革命為了什麼,就是讓窮人翻身,能過上好日子。這段日子我想來想去有什麼可幫助他們的,於是就想到了辦這個慈善活動。大祥也很支持,具體張羅著這件事。你知道的,社會上慈善意識是很淡薄的,像你這樣的人少之又少。我們希望你替我們宣傳,也算是幫助我們,也是另一種行善的方式,希望你能同意。”
話說到這個份上,就不好再推托了。人家是那麼大的官兒,大得像是高高在天上,為這事召見你,同你商量,已是天大的面子了。可配合他們,讓他們借她來宣傳慈善事業,她實在覺得不夠資格。她自己的生活都有問題,怎麼能做別人的楷模呢?她實在沒有什麼可宣傳的,比她高尚的人多了去了。比如陳老先生夫婦,他們雖然過著窘迫的生活,還要花錢養這麼多孩子。有一次,俞智麗去看望這些滿地爬來爬去的孩子,老人對她說,如果他有一天不在了,這些孩子可怎麼辦啊。“他們也是一條命啊。”這是老人經常念叨的一句話。俞智麗覺得這句話有著質樸的力量,每回聽到這句話,她就想流淚。
她想,他們搞慈善,也許可以幫到陳老先生。她想了想說:
“好吧,丁主席。不過,我有一個要求。”
“什麼要求,你盡管提。”
俞智麗就介紹了那對老夫妻的情況。她希望在慈善晚會中,能夠專門為他們捐一些錢。冬天馬上要來了,孩子們要置過冬的衣服,可這對靠撿破爛為生的老夫婦實在沒錢。
“他們都是好人,他們付出那麼多,從來沒向別人伸過手,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們太苦了。”
丁南海聽了老人的事跡,頗為激動。他當場答應下來,晚會辦成後撥給他們十萬元。還要俞智麗把老人和孩子們請到晚會現場。他說,人間自有真情在啊。
李大祥辦事倒是挺有效率,俞智麗剛回到單位,兩家媒體記者就來了。這讓俞智麗頗為吃驚。這個時候,她才知道事態嚴重,她要被趕鴨子上架了。她能談什麼呢?她真是羞於說自己做的那些所謂善事啊。
電視台的女孩一臉陽光,笑起來很爽朗,討人喜歡。日報的男記者卻是目光陰沉,似乎對這個世界充滿了懷疑,好像他壓根兒不相信人間還有俞智麗這樣的人。好在他們似乎早已掌握了俞智麗的一切,他們的問題相當具體,對具體的事俞智麗倒是能夠說一說的。他們也問起魯建的事。俞智麗沒有說。這同魯建沒任何關系。
日報的采訪馬上就結束了。電視台的女孩還要請俞智麗拍一些做善事的鏡頭,要俞智麗配合。俞智麗真是感到羞愧。她發現陳康一直在邊上冷眼旁觀,臉上有若隱若現的嘲笑。俞智麗想,你想嘲笑就嘲笑我吧,我自己都想嘲笑自己。俞智麗想了想,帶記者去干休所。王世乾老人見到電視台要宣傳俞智麗,非常興奮。他高聲地說,你們早就應該這樣了,這世上像她這樣的好人不多,你們要多宣傳這樣的人,不要老是搞一些虛假的新聞。俞智麗聽了覺得特別刺耳。他一直是個安靜的老人啊,怎麼會這麼激動的?她對他有點陌生了。
考慮到要為陳老先生夫婦捐錢,俞智麗決定帶電視台的人去他們那裡看看。她希望電視觀眾能了解這對夫妻的義舉,同他們比,她實在算不上什麼。因為俞智麗經常來看望他們,那些孤兒己經和俞智麗很熟識了。孩子們見到俞智麗都跳了起來,圍住了俞智麗。他們有的把手伸進俞智麗的衣服,因為俞智麗經常給他們帶來糖果什麼的。孩子們剛見到電視攝像頭時,都有些懼怕,但一會兒就放開了。這些孤兒,有的生著一雙兔唇,有的智障,有的耳聾,有的缺胳膊少腿……他們雖然身體或多或少有些殘缺,衣著破爛,收拾得也不夠干淨,但他們天真爛漫,在攝像機前跳躍。俞智麗向老夫妻說明來意。陳老先生信任俞智麗,非常願意配合。陳老先生說,犯愁啊,這些孩子飯量越來越大了,快供不起他們了。陳老先生向記者介紹了他們如何在垃圾堆裡撿到孩子們的情形。每個孩子他都記得清清楚楚。他講到每個孩子時,臉上的表情悲欣交集,令人動容。在電視台記者的要求下,陳老先生叫孩子們唱起了歌曲:
“我們的祖國是花園,
花園裡的花朵真鮮艷,
和暖的陽光照耀著我們,
每個人臉上都笑開顏。
……”
聽到這些被拋棄的、已被社會遺忘的孩子唱起這樣的歌曲,俞智麗感到分外辛酸,眼淚不由得流了下來。她發現電視台的記者正在拍她,才不好意思地擦去了眼淚。
電視台的女孩還叫俞智麗做了一些動作,擺了一些同孩子親暱的姿勢。在他們的指揮下,俞智麗覺得自己的手腳成了多余部分。
到了傍晚一切終於結束了,俞智麗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她覺得自己這一天過得真是很惡心。她竟然如此裝模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