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有罪 第52章 第五十章
    俞智麗感覺到秋天快要過去了是在夜裡。她躺在床上,她先是聽到樹葉從枝頭落下的聲音,接著聽到遠處鐵路上火車汽笛聲。汽笛帶著壓抑的嚴霜的氣息,她明白,是深秋了。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深秋的空氣帶著一些腐爛的氣息。她想起了孩提時的情形。那時候,這個季節,她會坐船去鄉下看望外婆。河水是綠的,充滿了暖洋洋的水草。她坐在船頭,會回頭看看自己的城市。那時的城市沒有現在大,但天比現在寬廣得多,也高深得多。樹枝已經光禿禿的了,鳥棲息在枝頭,倒像是樹葉似的。那時候,她總是感到自己有很多很多的未來,經常幻想將來的日子,就像幻想共產主義一樣,色彩繽紛的。那時候,她是怎麼也想像不到她的生活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想起這些,俞智麗內心充滿了傷感。

    已經有一段日子了,俞智麗的睡眠出了問題。有時候,她整夜失眠。由於怕吵醒魯建,她就這樣一動不動躺在床上,聽著外面的動靜:一陣風或者走道上行人的腳步。直到窗外的黎明慢慢地到來。

    在這樣的失眠之夜,她會變得冷靜一些。她對現在的生活充滿了擔憂。當他和她做愛時,她經常嗅到了死亡的氣息。她覺得他和她就像大海中漂浮的兩個孤單的人,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探索彼此的身體。他們似乎脫離了正常的軌道。這令他們恐懼,但這樣的方式好像有著莫大的誘惑,他們忍不住下跳。她已習慣他的粗暴。死亡的氣息也許來自於他的粗暴。他讓她窒息,那感覺就好像是她的頭一次一次地被他壓在水池裡,讓她不能呼吸。可是,正是在這個過程中,她突然感到了自由,靈魂超脫了肉體。她感受到一個無聲的世界。不是無聲,這無聲中有寧靜的聲音。她感到自己在下墜,在死亡。有時候她真的感到自己死去了。要是死去就好了。那只是剎那的感覺。她還是會活過來,身體會痛,肌膚會受傷,屈辱也會跟著而來。這讓她感到自己在深淵之中。

    在這樣輾轉反側的夜晚,俞智麗的心漸漸地生出了絕望。這絕望不是來自於她和魯建的相互折磨,這絕望來自於生命的無力感。她感到自己不像以前那樣平靜了,她好像回到了當年知道魯建被她冤屈的那些日子,也許比那時還要糟糕。她有一種自己的未來被取消了的感覺,她整個人在下沉之中,並且生出某種腐爛的氣息。

    絕望就在這樣的夜晚膨脹。她感到自己身體正在變小,直變成一粒塵埃。她多麼希望自己變成一粒塵埃啊,可她知道她的身體還在,正躺在床上,躺在這個男人的身邊。熟睡中的男人鼾聲沉重,伴著窗外落葉的聲音,使樹葉落地的聲音聽起來有了某種重量。她覺得絕望像秋天的葉子一樣在身體裡舞蹈。

    她一早起床了。路上鋪滿了落葉。清潔車放著單調的音樂在清掃樹葉,它的吸盤啃著路面,像一隻飢餓的老牛,把樹葉吃得一乾二淨。

    要掃除身體裡飛舞著的絕望的落葉,讓身體變得乾淨整潔,沒有腐爛的氣味,對俞智麗來說,惟一的方法就是行善。這讓她感受到一種正面的向上的力量,而正是這種力量可以讓她感覺自己可以不再下沉,讓她覺得振奮。

    俞智麗向干休所走去時,她有一種走向某個光明而神聖世界的幻覺。即使有多忙,有多累,只要他們需要她的幫助,她都不會放棄。這是她受苦中的盼望。她因此懷著一份自我感動。這個時候,她會習慣性地抬頭望天。天空燦爛奪目。

    她來到干休所的門外,透過欄柵,她看到老人們在院子裡走動,有些人圍在一起在議論什麼事情。但王世乾老人不在。她在院子裡碰到了簡院長。簡院長告訴她,王世乾老人在屋子裡。近來,老人不太出門,心情不是很好。

    俞智麗站在老人房間門口,正準備敲門,門突然開了。老人開門如此及時,讓她意外,好像他一直立在門後等待著她的到來。老人慌張地讓她進屋,然後又關了門。屋子一下子暗了下來。她發現房間的窗簾都掛下來了。老人的房間大概久未通風,有一股令人壓抑的餿味。她有點噁心,但她馬上為這種噁心感到羞愧。

    老人神秘地說:「我可能活不長了。」

    俞智麗嚇了一跳。好好的怎麼說這種話。簡院長沒說起老人有什麼病啊。

    見俞智麗疑惑,老人解釋,最近,他出門時,老是有人盯他的梢。「是便衣。」他斷定。「我是瞎子,我看不清那人的臉,但根據那人的方式,我斷定那人即使不是便衣也一定當過警察。」

    俞智麗很吃驚。怎麼會有那麼多人感到自己被跟蹤呢?她不能理解老人在講什麼。她覺得老人的思維似乎十分混亂,像是有幻覺。像他這樣的人,誰還會盯上他呢?盯上他有什麼用?害他的命也謀不了什麼財啊。

    不過,老人的這個幻覺似乎同他的經歷很有關係。俞智麗知道,老人解放前是搞地下工作的,像這種盯梢或被盯梢之類的事一定經歷過不少。也許處在黑暗世界中的老人早已分不清現實和幻境了。

    「你放心吧,你是老革命,警察怎麼會找你麻煩呢。」俞智麗勸慰他,「你還是應該多到外面走走,像他們一樣去院子裡曬曬太陽。」

    老人好像壓根兒沒聽到俞智麗說什麼,他沉溺在自己的思想中。他習慣性地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後俯下身,鑽到床下去找什麼東西。他的這個動作讓俞智麗聯想起地下工作者傳遞情報的場景。她忽然覺得這個孤老挺可憐的,眼睛不由得酸澀起來。一會兒,他拿出一隻文件袋。文件袋的口子是封住了的。他顫抖著把文件袋遞給俞智麗。

    「你替我保管著。如果我哪天不在了,你就把這個交給組織。」

    如果這是在電影裡,那麼這應該是莊嚴的時刻。她真的在他的臉上看到了一種視死如歸的品質,還有一種對她的無限信任。面對這樣的表情,她不能不接過這只文件袋。她感到自己也像是戲裡的一個角色。她的內心有一種悲涼的情緒,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她不想讓他感覺到,轉過背去把眼淚擦掉。她用一種盡量真摯的聲音說:

    「你放心吧,我會保管好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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