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光福沒想到女兒王小麥會出這樣的事。事後他想,這事發生前其實早有預兆。自從俞智麗跟人跑了以後,女兒似乎一直有種神經質的驚恐。幼兒園裡的孩子都知道俞智麗的事。也不知他們是從哪裡聽來的,現在的孩子普遍早熟,他們早早地在摸仿成人世界的一切。他們老是嘲笑王小麥。王小麥的個性本來就比較敏感,當她感受到周圍的敵意後,她有了一些極端的舉動。這段日子,王小麥突然對蟲子感興趣了。王光福領她去公園玩,她卻在公園的樹葉上尋找蟲子。她還帶了一隻小小的原本用來裝巧克力的盒子。女兒讓王光福把蟲子捉來,放到盒子裡。那都是些毛毛蟲,王光福一直怕這種毛絨絨的東西,見到這種東西就會渾身發癢。
女兒要,他也沒有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捉。那些蟲子常常一不小心碰著他的皮膚,有只毛毛蟲還落入他的脖頸裡面。他的皮膚很快就出現大面積的腫塊。奇癢無比。女兒怎麼會對這種東西感興趣呢。他覺得女兒像她母親一樣有一種令人無法理解的古怪的行事方式。他發現王小麥一點也不害怕這些蟲子,她常常打開盒子,用手去摸這些小東西,那小手的姿勢呈現出親切而柔和的線條,就好像一個成人在撫摸愛人的臉。她還對毛毛蟲說話,學著老師的口氣讓毛毛蟲們排隊坐好。每隻毛毛蟲都有名字——都是幼兒園小朋友的名字。現在,王光福回憶這些事情的時候,對女兒的行為感到驚歎,她竟然如此不動聲色地準備著她的報復計劃。是的,女兒收集這些蟲子並不是因為喜歡它們,而是為了報復。
王光福是在女兒的無名指被幼兒園的男孩子咬傷後才領悟女兒捉蟲子的目的。那天,吃中飯的時候,那幾個欺侮過王小麥的小朋友的碗裡出現了蟲子。小朋友們和老師都驚慌失措,還以為是食堂的師傅出了問題。風波過去了,王小麥感到很不過癮,她希望他們把蟲子都吃到肚子裡去的。她還留著一條最大的毛毛蟲,她想在睡覺前把這蟲子塞到那個胖子的被窩裡。胖子總是糾集一幫人挖苦她。她的目的沒有達成,她被胖子抓住了。胖子無比氣憤,抓起王小麥的手指就咬了一口。王小麥的無名指差點被咬斷了。這下,事情就鬧大了,老師連忙把雙方的家長都叫到學校。
王光福開始怎麼也不相信一個小孩子能把女兒的手指咬成這個樣子,他認為那孩子一定使用了利器。那胖子的家長一臉的歉意,她說,這完全是遺傳,他們家都有一口像老虎那樣的好牙。胖子的爺爺是雜技團的,能把鋼條咬斷。胖子的父親雖然不干雜技,在工廠工作,像剪鐵絲或別的需要利器的活兒,他都用嘴對付。這是他們家引以自豪的事:他們家有一口好鋼牙。那家長說,胖子用的是嘴,這錯不了。
其實雙方家長沒有什麼好談的,小孩子的事誰能說得清楚。最要緊的是趕快送醫院。生命是沒有危險的,但後遺症無疑是嚴重的。王小麥右手的無名指會變形,變得醜陋。王光福覺得自己真是流年不利啊,老婆跟人跑了,女兒又莫名其妙地被人咬破了手指,而你還不能同別人講理,只能認了。那句叫做「禍不單行」的成語真他娘的像一句讖語。
這世界是多麼奇怪呀,你壓根兒想不到的事,就是老天都想不到的事情,竟然會一而再地出現在他的生活裡。他現在都沒有想清楚俞智麗的行為。她他娘的同他生活了八年,可到頭來卻毫不留戀地跟別人跑了。可是多麼奇怪啊,她就是這樣對待他,他還老是想起她。他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他總覺得她好像在危險之中。他因此很揪心。
現在,王光福又想起了俞智麗。他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把女兒的事告訴她。他在醫院裡一直想這事。最後他決定告訴俞智麗。他其實在心裡還是盼望俞智麗回到這個家,回到他身邊。他總覺得俞智麗同那傢伙是不會長久的。他一直想見俞智麗一面。如果女兒不出事,他也沒有理由去找她,現在,女兒給了他這樣一個機會,他不能放過。
他就打了個電話給俞智麗。俞智麗在電話裡瞭解事情的來龍去脈。俞智麗顯得著急,她毫不留情地埋怨王光福。王光福覺得那個熟悉的俞智麗又回來了。他太熟悉她了,每當有什麼事,她總是這樣一副腔調,就好像她他娘的是他的債主。不知為什麼,王光福就是喜歡她這個樣子,這讓他感到親切。聽到她的罵聲,他的心頭便會有一種溫暖的情感。他感到自己好像回到了從前的好日子,他激動得都想流淚了。
沒多久,俞智麗便匆匆趕到了醫院。俞智麗瘦了,她的眼眶有點凹陷,乍看上去好像畫了黑色的眼圈。她原本是一頭黑色的直髮,現在做成了捲曲,還染了顏色,好像是棕色。她的臉上瀰漫著焦灼。總之,在王光福眼裡,俞智麗好像成了一個陌生人。王光福想不通她會成這個樣子,簡直像一個蕩婦嘛,而他一直認為,俞智麗是一個幾乎沒有什麼慾望的女人啊。王光福喜歡沒有太多慾望的女人,因此,他也喜歡直髮女人。在他的感覺裡,卷髮女人標誌著慾望蓬勃。他對俞智麗有點失望,他感到俞智麗同他越來越遠了。
俞智麗一邊埋怨王光福,一邊察看女兒的手。女兒的手已纏上了白紗。她想像不出女兒的手會是什麼樣。她感到心痛。心痛讓她無暇顧及女兒,只想發洩。她甚至還沒來得及安慰女兒,就開始訓斥王光福。
「……你是怎麼搞的?你怎麼可以給孩子玩毛毛蟲?那東西多讓人噁心,你竟捉來給她當寵物!你看看,好好的一個人都弄成什麼樣了?虧你想得出這種烏七八糟的事!那家人家也不知怎麼教育孩子的,怎麼可以咬人呢……」
「你別罵了,你有什麼資格罵爸爸,都是你的緣故……」女兒突然尖聲尖氣朝俞智麗咆嘯。
俞智麗愣住了,臉上頓時有一種溫柔而愧疚的神情。她想,她確實沒有資格埋怨王光福。王光福帶著女兒已經不容易了。她很奇怪,她在魯建面前從來不這樣說話,但到了王光福前面就很自然地出言不遜。她想這同她心裡從來沒有敬重王光福有關。她還意識到她如此兇猛的發洩也許還同她在魯建面前的收斂有關。自從跟上魯建後,她沒有這樣好好地發洩過了。這樣一想,她的心就軟了。她靠近女兒。女兒一臉冷漠。她試圖去撫摸女兒的頭髮,但女兒把頭扭開了。俞智麗顯得有點尷尬,也有點悲涼。她甚至懷疑王光福在女兒面前講了自己的壞話。她不滿地看了王光福一眼。
王光福見女兒這樣,也很著急。其實在俞智麗沒到醫院前,王光福告訴了女兒,媽媽會來看她。當時女兒臉上是高興的呀。他還同女兒說,對媽媽親熱一點。女兒還羞澀地點頭。可現在女兒怎麼會這樣子呢?
「這孩子,剛才不是盼著媽媽來嗎?」
王小麥還是側著臉,不看俞智麗。王小麥這樣是俞智麗剛才凶巴巴地罵王光福造成的。父母有矛盾的時候,王小麥會毫不猶豫地站在王光福這邊。
「你說話呀。」王光福有點著急。
「算了,算了。」見孩子這樣,俞智麗感到有點委屈。她轉而對王光福說:「你還好吧?」
王光福歎了一口氣。低下了頭。他太知道她的性格了,她的心腸是好的,她總是在發一通火後溫柔地對待他。她的心腸是好的。他喜歡這種感覺。他希望這種感覺天天伴著他。他注意到這會兒,俞智麗的心好像已不在這兒,她木然坐在那裡,像是陷入沉思或某種激烈的衝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