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智麗從樓道下來。魯建竟然在樓下等她。他傷得這麼重,竟然在樓下等著,好像他知道她會跟他走似的。魯建見到她,轉身走了,他走路的樣子有些僵硬,那是因為他受傷的緣故。
俞智麗卻不像魯建那麼堅定,相反,她的內心充滿了悲傷,就好像她正走向一條歧路,走在一條沒有歸途的崎嶇小道上。此刻,她的眼前浮現出王光福和女兒的生活,在她的想像裡,王光福和女兒的生活是在陽光下的,是快樂的——她願意把王光福和女兒的生活想像得明朗一些。她想像自己正放棄那種陽光般的生活,走向某個陰暗的世界——她把對女兒的內疚轉換為對自己的懲罰。
那個人走在前面,路上有一些風,風把俞智麗的頭髮高高地吹起。她還嗅到了風吹來的魯建的氣息。現在她已經非常熟悉他的氣息了,他身上有一種暖烘烘的像腐爛的草發出的那種濃烈的泥腥味。這是他身上的標記,她牢牢地記住了這一標記。在她的感覺裡,這標記似乎來自深遠之處,有著神秘的根柢,她能感到這氣味中的內容,感受到這氣味所展示的全部的痙攣和委屈。這氣味就是一種權力,一種可以對她蠻橫無理的權力。所以,他現在即使受了傷,走路依舊那麼堅定有力,就像他在床上那麼理直氣壯地向她不斷索取的樣子。都拿去吧,凡我所有的。她在心裡這麼說。他有權拿去我所有的。他的氣息在風中飄蕩,好像這氣息是風的惟一內容,好像風的吹拂只是用來包裹他的氣息。
懷著某種絕望的心情,她希望他蠻橫地對待她。她想像他的粗暴。她覺得風中伸出無數只手在她的身體之上粗暴地撫摸。她渴望他把她揉碎。
門開啟了,前面那人閃了進去。她看到黑洞洞的門,心跳驟然加快。黑暗,這是她近來常常想到的詞,這個詞和她的思想與精神一樣複雜。這個詞是無窮大和一切。有時候,她進入黑暗她就會覺得自己像一縷氣體那樣消融了。也許是幻想他著她的粗暴,她全身變得柔軟,沒有力氣,她的雙手無力地垂下。那人去關門。她聽到司畢靈鎖上時那一聲「卡嚓」聲,她感到自己的身體完全醒了,張開了。她恨自己,恨自己的身體。
男人進了衛生間。一會兒傳來男人激越的撒尿聲,接著傳來的是抽水馬桶放水時的聲音。這些聲音穿越了她的身體。她直喘粗氣。她不知道這是為什麼,他的冷靜和無法洞穿的內心激發了她的熱情。她認為這一切是注定的,是他所付出的報償。他赤裸地來到她跟前,包紮在傷口上的醫用紗布纏在他的腰上。她看到室外的光線非常強烈。也許只是幻覺,因為這地方比較偏,外面幾乎沒有路燈,也許強烈的光線來自於她的體內。窗簾在風中飄動,她的頭髮也完全散開,迎風招展。她聽到屋內時鐘的走動聲,那聲音十分神秘,就好像那聲音和體內的某個部分相連,好像這聲音使肉體的秘密漸漸地袒露了出來。她希望他把她碾碎,碾成玻璃一樣鋒利的疼痛的閃閃發光的事物。她感到窒息,肉體在下沉,她彷彿進入了一道生死之門。窒息是一種酸楚的想流淚的感覺。她聞到了死亡的氣息,靈魂在她的頭頂上飛翔。她在心裡喊道:「死了吧死了吧死了吧。」同時她的淚水奔湧而出。她自己都搞不清這是快樂的淚還是痛苦的淚。
但最終她活了過來。她感到肉體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平靜如水的感覺。她滿足地躺在地板上,他也躺著一動不動。她看到天花板上的電扇正在緩慢地轉動,漫不經心,電扇透出的金屬氣息有一種涼意。電視機正在播一個少兒節目,但沒有聲音,電視機投射出來的七彩的光芒映在他們的身體上,他們的身體被切割成一個一個圖案,看上去變幻莫測。俞智麗的手在男人的身體上輕輕地划動,她在照圖案的樣子劃。她感到他的身體因她的划動而輕微地顫動。這顫動讓她有點兒感動。過了一會兒,俞智麗靠近男人,抱住了他。她說:
「我現在什麼也沒有了,我拋棄了丈夫,拋棄了女兒,我為了跟著你犧牲了一切。你可要好好待我,你一定要好好待我,我下半輩子完全交到你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