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看上去簡簡單單,早上太陽出來,陽光滿地,傍晚太陽西下,世界沉睡。一年四季,春夏秋冬,自然和諧。然而,凡是有人的地方,都沒那麼簡單。人心是多麼微妙而復雜。
像她預料的那樣,他還是跟蹤著她。他總是離她遠遠的,也沒過來和她說話。她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她也習慣了他的跟蹤,該干什麼事,就干什麼事。她告訴自己不要再心軟。她不能再跟他走了。那樣的話,她和他真的會糾纏不清。
可是,過了幾天,她心又軟了。她覺得他可憐。她回憶他在她懷裡的樣子,她聽到了他身體裡面的聲音,他的身體在叫喊,只要她仔細辨析就能聽出那聲音裡的成份:屈辱、垂死、痛苦。有很多次,她是可以乘公交車的,為了他跟蹤的方便,她沒坐車,選擇了步行。她自己都對此吃驚。這是一種什麼樣的心理呢?他如此粗魯地對待她,她應該反感的呀。可她卻覺得他可憐。他喜歡跟蹤就讓他跟蹤吧。
星期天,俞智麗去了南站陳老先生家的園子。她前次來看陳老先生收養的孤兒時,曾答應過孩子們,帶他們去機場看飛機的。
魯建遠遠地看著她走進了陳老先生處在城鄉結合部的簡陋的院子。他已經了解到了關於陳老先生的一切。凡是同俞智麗有關的一切,他都了解得一清二楚了。陳老先生的事跡讓他非常震撼。這個以撿破爛為生的六十多歲老漢,過著貧寒的生活,可就是這個貧寒的人,收養了這十多個或者肢體不全或者頭腦有問題的孤兒。魯建曾仔細觀察過老頭的那張臉。那不是一張聰明的臉,這張臉看上去甚至有點木訥。老人的臉很長,顯得十分瘦削,他的臉上還長著一些雜亂的胡子。如果仔細看,你會在那張木訥的臉上看出苦相,好像他那臉上寫滿了人世間的痛苦、悲哀和無奈。老人十分疼惜孩子們。他給孩子們都起了好聽的名字。朝陽。小路。小窗。等等。都是光明的名字。晚上,老人撿破爛回來,和孩子們在一起時,老人的臉才舒展開來,他撫摸每個孩子的頭,笑得很滿足。他發現老人的笑是從眼睛裡流瀉出來的。
看著這個殘缺不全的奇怪的大家庭,他心裡有一種溫暖的情感。在牢裡面,他幾乎不相信這世上還有讓人溫暖的東西。可俞智麗的世界是奇怪的。圍繞著她的一切是一個需要他重新確認的世界。
他沒想到她會這麼簡單。他原以為她會對他嗤之以鼻,他需要用點暴力才能得到她,就像她曾經誣告他那樣,在某個陰暗的角落,真正地強暴她一次。事實上,他這麼容易得到了她。她心甘情願,沒有任何反抗。
自從見到她身體以後,她的身體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腦子裡,不時地會跳出來。在監捨裡面,他也總是想象她的身體。那時候,她的身體是他心情的寫照。當他充滿仇恨的時候,她的身體就會變得丑陋,變得面目可憎。當他需要慰藉的時候,她就會變得美麗而溫柔。現在她的身體完全定形了,清晰了,可感可觸了。這身體已經占據了他的腦子。
他的眼前一出現她的身體,他就想再次擁有她。令他奇怪的是,他的欲望不再是粗暴的。他對她產生了某種溫柔的情感。這情感同八年前對她的迷戀有點類似。當他跟蹤她時,他甚至覺得時光倒流,回到了從前。要是真能時光倒流就好了。
她帶著孩子們從南站的巷子裡出來,向公交車站走去。孩子們歡天喜地地圍繞著俞智麗,這些殘疾小孩,這時候露出的笑容比誰都燦爛。笑容裡沒有一絲陰影。就好像他們此刻見到了天堂。行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他們,要是平常,這樣的眼神會讓他們萎縮,可現在,他們顯得底氣十足。
俞智麗非常耐心地引領著這幫孤兒。她帶了不少干糧,她告訴孩子們,今天他們要走很多路,誰乖誰就有東西吃。其實這些孩子都是很聽話的。現在他們排著整齊的隊伍,向城南機場進發。
魯建跟著他們。通向城南機場有一條小路,從這裡走可以很快到達。走出陳老先生家門口的那條小巷子,實際上是農田了。小路附近零零星星地坐落著一些農捨。還有池塘和小河。有一大群鴨子在河裡游來游去。那是農民養殖的肉鴨。鴨子們大約看到了路上蹣跚的孩子們,發出高亢的叫聲。有幾個孩子學起了鴨子叫,於是所有的孩子都叫了起來。孩子們因為這叫喚而笑彎了腰。田裡有幾個耕作的婦女用鄉人特有的慈祥的眼神看著這些奇怪孩子。魯建發現婦人看孩子們的眼神非常像俞智麗,充滿了憐憫。
大約到中午的時候,俞智麗和孩子們終於到了飛機場。孩子們一到機場就攀附在機場的鐵圍欄外,抬頭望天。正有一架飛機沖向天空。孩子們都歡呼起來。他們的眼睛亮晶晶的,好像那飛機是聖物。一會兒,又有一架飛機將在機場降落。飛機在機場上空盤旋,發出巨大的聲音,聲音把他們的耳膜都震聾了。孩子們撫著耳朵,驚聲尖叫,好像他們正經歷著一場災難。然後,他們看到飛機對准了跑道。飛機在著地時,搖晃了一下,震動了一下,地上冒出了火星,接著發出了更為巨大的磨擦聲。在跑道上滑翔的飛機很威風,顯得神聖不可侵犯。
已經過了十二點。俞智麗開始給孩子們分發食物。孩子們一邊吃,一邊觀察著機場裡停泊的飛機。他們在議論飛機的大小。一個孩子說飛機比他們預期得要小,另一個認為那是離飛機太遠,其實飛機有二層樓那麼高呢。有些孩子夢想著自己能在天上飛翔,像一只鳥那樣自由自在地在天上飛來飛去是件多麼令人向往的事。俞智麗聽著孩子們天真的話語,心裡很酸楚。這些一生下來就被拋棄的孩子,雖然有陳老先生這樣的好心人照看他們,但陳老先生太窮了,窮得供不起他們上學。他們以後可怎麼辦呢?
午後,突然下起了雷雨。雨很大,沒一會,天空白茫茫的,白浪滔天的樣子。就好像大海倒掛在了天上,正在向地面嘩啦嘩啦地傾倒瀑布。俞智麗非常著急,她怕孩子們被雨淋壞了身體,領著孩子們就跑。附近有一個用塑料布搭建的棚子,大約是用來堆放雜物的。塑料布已被風吹起,像一面飄揚的旗幟。她讓孩子們鑽進塑料棚裡面,自己拉著塑料布,站在雨中。風很大,像是會把她連同塑料棚一起吹走。
這時,魯建跑過去幫助她。他位住了塑料布的另一頭。她看到他,臉就紅了。她知道他一直跟著她。他真是有耐心,跟了那麼遠的路,跟到飛機場來了。她發現因為意識到他跟著,她就想表現得更為完美,她對孩子們的態度更耐心,更有犧牲精神了。此刻,他注視著她,她的衣服都淋濕了。她穿著的薄裙把她的胸乳完全地襯了出來,就好像她此刻沒有穿衣服一樣。他很想伏在她的懷裡。
她感受到他的注視。但她不敢看他。她知道雨水打在他身上,他也已經淋濕了。他的身體是結實的。她想象著他的身體。令她奇怪的是,她有了欲望。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欲望。這之前她對性是淡然的,可有可無的。她從來沒對一個男人有渴望。但現在,她感到她的身體竟然敞開了,渴望著他的侵入。她對自己的欲望有點吃驚。由於這種欲望,她感到空氣裡有一種垂死的氣息。一種想讓自己徹底墮落的氣息。她想擺脫這種氣息,然而這氣息似乎比她的意志更強大,強烈地左右了她。她感到軟弱。
後來雨停了。他們得回去了。回去的路太遠。魯建去附近找了一輛手撫拖拉機。他們是乘著拖拉機回來的。一路上很安靜。孩子們大約累了,都沉靜下來。俞智麗和魯建也沒有說話。在拖拉機上,他離她很近,只隔著一個孩子。但她嗅到了他身上的氣息。她有點心跳氣短。她壓抑自己。這讓她有些不自然。
二十分鍾後,到了南站小巷。魯建沒進去,獨自站在小巷口子處。俞智麗把孩子交給了陳老先生。她從小巷出來時,看到魯建轉身走了。鬼使神差,她就跟著他。就好像她是他的木偶。一會兒,他們到了雷公巷108號。
兩個人的衣服已完全濕透。她的呼吸急促,胸脯起伏不停。他的手伸了過來,他的手按在她發燙的臉上,他的手卻是冰涼的。她的頭倒向他的手,她的臉在他的手上磨擦起來。此刻她什麼也不想。但她的頭腦中不時閃過一些詞句,這些詞句她非常熟悉,是單位附近耶教堂的人常常朗誦的句子。但她的思想此刻甚至沒有想到這些句子究竟是什麼意思:
“千年如已過的昨日,
又如夜間的一更。
你叫他們如水沖去;
你們如睡一覺。
早晨他們如生長的草。
早晨發芽生長,晚上割下枯干。
……
你將我們的罪孽擺在你面前,
將我們的隱惡擺在你的光之中……”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你叫他們如水沖去……”她撲進了他的懷抱。她感到她緊張的身體裡正在釋放一種痛感。她躺在那裡,兩只眼睛像兩口黑洞洞的井,而淚眼像是從深不可測的地方冒出來似的,流淌在眼眶四周。爬在她身上的男人在不停地吻她。她感到自己像沉入深深的海底,很憋氣,但也很感動,感動在不停地上升,就像從海底升起的氣泡。她的腦子裡依舊是那些無意義的詞句。很奇怪的,她和他實在是很陌生的,但這會兒,她覺得非常熟悉他。怎麼會有熟識感呢?她和他上回做愛,並沒有說一句話啊!因為這種熟識感,她很想說些什麼,但她好像失語了。一會兒,她才喋喋不休、語無倫次地說了起來: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們錯抓了你……對不起,我對不起……”
他用嘴堵住了她狂亂的話語洪流。她坐起來,一把推倒了他。他就乖乖地躺了下來。她像一只貓一樣爬在他的身上,她的嘴在他的身上移動。她親吻他,非常仔細,非常賣力,好像惟此才能讓他赦免她所有的過錯。那個躺在身下的男人的臉雖然有了快樂的表情,但他好像在盡力壓抑自己。他看上去還很平靜。她做得更加努力。她再也沒說話,但她的頭腦中總是有一些詞語在飄來飄去,她還聽到了歌聲,尖利而圓潤的女高音發出的歌聲。她感到那聲音越來越高。她拼命迎合他。
他們已經合二為一。他們生死與共,就像一對連體嬰兒。汗水在空中飛舞。他的臉已經扭曲。他的眼睛好像完全打開了,那最深處的東西呈現了出來。她看到那深處的瘋狂和鎮靜。天哪天哪天哪。他們像是被閃電擊中了。眼前出現耀眼的白光。他們在一聲強大的雷聲中抵達了彼岸。頭腦一片空白。
音樂還在繼續。在沒事的時候,俞智麗坐在辦公室裡,總會注意聽窗外傳來的聲音。有一段日子,他們老是在那個教堂裡練習。現在那歌聲正從天上降下來,斷斷續續。她醒了過來。她覺得她剛才好像死去了一陣子。四周非常安靜。他們好久沒有說話。
俞智麗從來沒過這樣的感受。此刻,俞智麗感到自己的身體像雪水裡洗滌了一樣變得非常干淨。她感到自己是早晨生長的草。旁邊躺著的是一個陌生人,俞智麗卻感到這身體一點也不陌生,就好像她早已認識這具身體,好像她和這具身體已親近了一輩子似的。
過了一會兒,他動了一下,接著他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臉。他看上去好像很疲勞也很滿足。
俞智麗說:“你在裡面一定恨我吧,我本來可以救你的。”
他沒有回答她的問題,他反問道:“我曾托人找你作證,你為什麼不肯?”
俞智麗說:“對不起。說出來你不信,我知道你的事後,我一直打聽你的來歷,我去過你住過的地方,就是這裡,我對這裡很熟悉,你不覺得嗎?後來,有一個人——大概是你的鄰居——告訴我,你是一個孤兒,那人說你父母在一次車禍中死了。你不會知道我聽了這事後的反應。我生病了。我感到非常非常內疚。我感到自己罪過。我本來可以救你的呀。我去過公安局,但我去得晚了,我對他們說了這個事,但他們不理我。你知道他們的辦事方式,你的事已經定了,他們是不願改變自己的決定的。”
他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他在靜靜地聽著。他的樣子就好像她在講述的事同他一點也沒有關系,而是另外一個人的故事。
她繼續說:“我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知道你的事後,我去監獄看過你,可我沒勇氣見你。從那裡回來後,我就拼命地幫人做事。沒有人知道我這樣做的心思,他們都認為我思想好,其實我這樣做只為了我自己。我發現這樣做能讓我平靜。”
他說:“他們說起你來都把你當成活雷鋒。”
俞智麗說:“你一定感到很可笑。事實上我只不過是一個小人。”
他說:“你也不要太自責,你也是個受害者。”
俞智麗說:“我是咎由自取,你不知道,那時候我是個輕飄飄的人,我穿著超短裙到處引蜂惹蝶,我恨不得吸引所有男人的目光。我出那樣的事是活該。”
他的臉上露出孩子氣的微笑,他說:“那時你在西門街可是個名人,他們老是在背後說你。那時候你是個大美人。”
俞智麗苦笑了一下,她說:“是嗎?”
又問:“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沉默不語。她看到他眼睛裡包含復雜的情感。
俞智麗回到家,當她面對王光福時,她第一次有了一種對不起他的感覺。這令她感到奇怪,以前陳康進入她的身體時,她從來沒有覺得對不起王光福。她對自己的身體好像從來沒有羞恥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