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建去西門派出所報到時,已是兩天以後的事了。他新理了一個小平頭,刮乾淨了鬍鬚。八年前,他可不肯刮去這部鬍鬚,那時他以為這部鬍鬚代表著一個男人的全部。當然這想法很幼稚。他穿在身上的襯衫是新買的。襯衫的領子硬硬的,抵著他的脖子,讓他不舒服。他站在鏡子面前,用一種挑剔的眼光看自己的新形象。他還沒有完全適應這個形象,就像他感到自己一時還難以適應這個社會一樣。他對這個社會是有點懼怕的。他對已經得到的自由有一種莫明的恐慌,好像自由了他的生命反而無處著落了,有一種飄浮的感覺。但他又覺得這自由是虛假的,總覺的有什麼東西控制著他,讓他無處藏身。他總是不停地向四周張望,好像危險就在身邊。他因此看上去有些鬼鬼祟祟的。
這八年,這個城市變化巨大。原來那些像雞腸一樣狹小的轉彎抹角的街道已變得筆直、寬暢,就好像那些雞腸被拉直並且被吹上了氣體,於是變得膨脹了起來。現在,他就走在這些脹大了的腸子裡面。這些腸子看上去非常清潔,但他知道這裡存在著無數的寄生蟲。這些寄生蟲都有著很好的偽裝,他們也許是腦滿腸肥的官員,也許是穿著制服的警察,也許就是像他這樣的社會渣子。你用一雙肉眼根本發現不了。這個世界的秘密都隱藏得很好。
西門派出所已不在原來同雷公巷交叉的那個十字路口了。派出所已搬到護城河邊一幢新造了漂亮的三層小洋房裡。在路人的指點下,他來到這幢被綠樹掩蔽的小樓。但他怎麼也進不去,因為院子的鐵門被一把巨大的銅鎖鎖著。他感到奇怪,現在應該是他們執行公務的時候呀,大門怎麼會緊閉著呢。他繞著這小樓轉了一圈,才發現在小樓後面有一道狹小的門,並且他看到正有一個穿警服的人從裡面出來。他猜想,這道後門才是這個派出所平時慣用的通道。他就擠了進去。
派出所裡非常安靜,就好像這幢小樓裡沒有一個人。這時,電話鈴聲驟然響起,他被嚇了一跳。他轉過頭朝電話鈴那方向瞧,發現有一個警察正在接電話。警察的臉上堆滿了笑容,還在不停地點頭哈腰。然後警察一臉滿足地掛了電話。他臉上的笑容變得甜蜜而滿足。那人瞇著眼睛,好像處在某個幻境之中。魯建認出他是誰了。他就是姚力,八年前就是這個人把他從家裡帶走的。那時候,這個人還是一個小青年,但現在他已腆著個肚子,儼然像一個小官僚了。他的皮膚保養得很好,似乎比八年前更為細嫩。看得出來,這八年中他混得不錯。
姚力從幻境中睜開眼,突然發現一個高大的男人不聲不響站在他面前,嚇了一跳。他的臉黑了一下,他罵道,你他娘的什麼時候進來的,鬼鬼祟祟的,搞什麼名堂。魯建想,他肯定沒想起我來。魯建就學著他剛才打電話的樣子對他點頭哈腰。魯建明白,在這些穿著制服的人面前,你要把那種不屈的眼神深藏起來,不能被他們察覺,你要讓他們認為你是個像狗一樣的人物。你只能在同類面前表現你像狼那樣的本性。
果然,姚力重新張開了笑臉。他今天心情很好。他今天可謂雙喜臨門。第一喜,跟他相好多年的小妖精——他可真是個妖精啊,已不再要求他同妻子離婚了,小妖精願意住進他為她買的那間套房裡,一輩子侍候他。這樣一來,他的後顧之憂就消除了。第二喜,他馬上要升任西門派出所所長了。他已做了五年副所長,也該升了。為了這事,這幾年來他幾乎把局裡面關鍵人物家的門檻都踏破了。現在看來這事有眉目了,剛才局人事部門已打電話給他,隱約透露了一些消息——打電話的也是他的哥們。這個電話讓他欣喜若狂,就好像性愛達到了高潮。他早就明白,同這個世界做愛,你就得經常性地做婊子,讓人家操操,你積累了一定的資本後,你也可以養小白臉,去操人家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就是快點跑到小妖精那兒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然後再同她雲雨一番。這玩意兒可是一種美妙的享受,是人生得意時錦上添花的事情。想起那小妖精潔白無瑕的身體,他感到慾望在體內奔突。
姚力想盡快打發走眼前這個人,以便自己脫身去見情人。姚力問:
「你有什麼事嗎?」
魯建照例是一副誠惶誠恐的模樣,他用雙手把那張紙遞到姚力手上。
姚力接過紙,發現紙上有發黃的水跡,連字跡都洇了開來,就皺了一下眉頭,頭也沒抬,說:
「這怎麼回事?」
魯建小心地解釋道:「不小心浸到水了。不小心,不小心……」
看完內容,姚力仔細看了看魯建。魯建對他笑了笑,魯建以為姚力認出了他。
姚力笑了。這笑來得很突然,看得出來這笑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優越感。
「出來了就好。」他說,「好好過日子。」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語氣中有種真實的關心,就好像他們是老朋友。
「謝謝。」
「你是犯什麼事進去的?」
魯建暗暗吃了一驚。他以為這個人早已認出了他,看來沒有。像他們這些人經歷了太多的案子,他們是不會記住一個八年前的所謂犯人的。
「不好意思說。經過八年改造,我已痛改前非。」
「呵呵。這就好,這就好。」
手續很快就辦好了。姚力沒再問魯建什麼。魯建想,他從這裡出去才算是一個合法公民,而不是從那幢建築裡出來。姚力最後在那紙上蓋了一個大紅公章。姚力說,你可以走了。
魯建把那張紙藏好。他還沒走的意思。他還有一些事要打聽。對他來說這是比辦手續更為重要的事情。八年來,他一直想著這個事情。他一次次對自己說,一旦出去,就要找到她,不管她在哪裡都要找到她。
「你還有什麼事嗎?」見魯建不走,姚力問。
「噢,沒事沒事。我……我想打聽個人。可能你們派出所會知道。」
「誰呀。」
「西門街的俞智麗現在在哪裡?」
對俞智麗,姚力有印象,她過去是西門街的街花,人長得很高挑、漂亮,他過去是西門街的街花。他記得她多年前出過什麼事。太久了,記不得了。不過,魯建反感這個剛從牢裡出來的人向他打聽一個女人。姚力的臉沉了下來。
「她是你的舊情人?」
「哪裡,不是。裡面有一個朋友叫我打聽她的下落。」
「這樣的閒事最好不要管。」
「是,是。」
魯建禮貌地向姚力道了謝,從派出所出來了。街上陽光燦爛,一些出租車在陽光下一閃而過,車身的紅色光芒晃人眼目。現在街上的行人很少,他有一種形單影隻的感覺。是的,他現在還沒有找到融入社會的感覺。他依舊感到自己在人群之外,對這個世界有一種異樣感,這種感覺好像進入了他的血液裡。
雖然暫時沒有她的消息,不過,他一點也不擔心會找不到她。除非她在這個地球上消失了,否則他一定能找到她,沒有理由找不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