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很好,陽光穿過籐蘿架射進廊亭,照在人的身上和棋盤上。二少爺和大路殺了一盤又一盤,午飯也端到石桌來吃了。兩個人殺得很高興,還喝了酒,洋話說得高一聲低一聲,聽起來都是快活的意思,等倆人合著嗓子唱起洋歌,快活得都讓我有點兒害怕了。下午,五鈴兒陪著少奶奶進了廊亭。在石凳上鋪了皮墊兒,少奶奶在丈夫和洋人之間打橫坐下了。少奶奶還是老樣子,盯著棋盤,臉白白的像一朵大花,兩隻眼像花上的蝴蝶。她一直守到他們下完最後一盤棋。下棋的雙方酒勁兒沒退,一直很高興,只是下棋的做派與往日大大的不同了。好像是二少爺先開始的,大路打了一個愣,隨後跟上。他們每吃掉一個棋子就把它用力一丟,丟進離著好幾丈遠的水塘。丟一次笑一次,棋子兒一枚枚漂在荷葉中間,像一群小魚兒。棋下完了,他們也累了,靜靜地在廊亭裡歇著,少奶奶的臉顯得更白,盯著空棋盤不肯抬頭。我走出耳房,用平日撈雜物的網子撈棋子兒。二少爺看見了我,笑了笑,沒說話。大路也看見了我,見我胳膊太短,就興沖沖地跑過來幫忙。二少爺咕嚕了一句什麼,大路啊了一聲,把網子的竹把兒搶過去,臉、脖子和鼻子彤紅。
二少爺說:五鈴兒,進屋拿梳子去。
五鈴兒把梳頭盒子端來了。
二少爺披散著頭髮。
少奶奶深深地埋著頭。
二少爺說:玉楠,你給我梳吧?
少奶奶說:要辮子麼?
二少爺說:要吧,總該有個人樣兒了。
少奶奶說:頭髮還是短。
二少爺說:短就短,隨便你梳什麼。
少奶奶站到二少爺身後,大肚子差不多碰了他的脊樑。少奶奶梳得很用心,問疼不疼,緊不緊。二少爺說不疼,不緊,很好。梳著梳著就不說話了,整個院子只能聽到木梳刮過頭髮的聲音,還有線網在水塘裡撩水的聲音。大路不往廊亭那邊看,一眼也不看,專心地盯著水中的棋子兒,好像它們真的是些小魚兒,不小心會跑掉。
少奶奶為二少爺梳了一條辮子。
辮子不長,可是很漂亮。
我無意中發現兩個人的眼裡含滿了淚水。五鈴兒遠遠地躲到廊子外邊。我也往遠處躲,想往那邊看,可是不敢往那邊看。我把大路撈上來的棋子擺在耳房窗下的石階上,大路不滿意,湊過來按顏色把它們排成了兩隊。他長時間做著這件乏味的事,直到炳奶在角院門口叫起來。
炳奶說:小祖宗,讓你媳婦梳頭不怕站毀了她呀!玉楠我的小姑奶奶,屋去,快屋去!五鈴兒我擰死你,知道睜眼看著,不能替她梳麼?!
少奶奶轉身淚晃晃地離去了。
二少爺一聲不吭地回了偏房。
晚上,我幫著二少爺用個小漏斗往廊子的磚地上灑藥面。藥面灑得線一樣細,彎彎曲曲,一直鑽出廊亭上了假山。曹府看熱鬧的人到齊了,二少爺劃火柴點燃了這條龍。火花飛舞著往前躥,噴出了不同的顏色,燃出廊亭的時候,好像整個假山都著了。二少爺孩子一樣,跟在火花後面往前跑,一直跟到假山底下。他只是跟著跑,並不出聲,吊著一條胳膊的影子在火光裡晃來晃去,讓人看了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可是看熱鬧的人們大聲歡呼了。大少爺看得非常高興,臨走的時候囑咐我給偏房那只水缸加滿水,一邊說小心火小心火,一邊說真好真好。火光亮著的時候,我看見了少奶奶的臉和大路的臉,還有很多別人的臉。火光一滅,這些臉都不見了。我拎著水桶往水缸裡加水,拎了兩次我發現院子裡只剩了我一個人。
二少爺在屋裡說:耳朵,你進來。
我踩著濕鞋進去,站在門口。二少爺坐在椅子上,臉紅撲撲的。他脫了罩衣,白布褂子像一件孝服,腰上纏了寬寬的藍布帶子。帶子在肚臍那裡打了一個很好看的花結,這在藍巾會自己人的眼裡是有著一番講究的。我當然早就想到他會是藍巾會裡的一個頭目,可是我沒想到他在藍巾會的追殺之後還要披掛上這些沒用的東西。
他問我:好麼?
我說:好!
他說:我老想什麼時候在瓊嶺的石崖上灑滿藥粉,讓整個盆地跟著亮起來。這件事我今生是做不成了。
我說:少爺是強人,想做什麼就能做什麼。
他說:我是強人麼?我是最不中用的一個人了。耳朵,你幫我把這件坎肩兒裡的棉花抽出來。
坎肩攤在桌上,在領口撕開一道縫,露出雪白的棉花。我把拾掇火盆的鐵鉤子從那兒伸進去,一點兒一點兒向外掏。坎肩是洋布做的,雙層的面雙層的裡,很結實。我一邊幹著這件莫名其妙的事,一邊琢磨二少爺想幹什麼。配好的藥面在院子裡燃盡了,地上窗台上堆滿了空玻璃瓶。二少爺撫摸那條受傷的胳膊,一副大功告成的樣子。他把我掏出的棉花抓過去,揉成團,用它們擦手,擦鼻子兩邊的地方,擦椅子把兒和燈罩。
鎮街上傳來嗡嗡的更鑼的聲音。
二少爺突然說:他們怎麼辦?
我說:誰?
他說:他們。
我臉紅了。
貓又跑出來捉老鼠了。
二少爺追問:你老實回話,他們怎麼辦?
我說:只有一個辦法。說錯了少爺你別怪罪。
他說:什麼辦法?
我說:跑。
他說:往哪兒跑?
我說:越遠越好!
他說:怎麼跑呢?
我說:不知道。
二少爺皺著眉頭笑了。
我感覺他早一次捉住了我。
我心裡不痛快。
我脫口問他:二少爺,他們憑什麼用冷槍打你呢?
二少爺說:我不該活著從獄裡出來。
我又大著膽子問:你是叛徒麼?
他臉上的肉疤哆嗦了一下。
他反問我:你說呢?你說我是不是?
我說:不是。
他說:這話你該跟打槍的人說去。
我說:榆鎮的人也信外邊胡說,都瞎眼了。
他說:讓人家說去吧,我本來就是不中用的人麼。我要做出常人做不來的事,倒沒有人信了。他們只信我是鑽狗洞子的人。我是洋人眼裡的中國人,是滿人眼裡的漢人,在自己人的眼裡我連個正經人也算不上了!我跟他們沒話說,我有話找聽得懂的人說去,找鄭玉松說去。我有自己的事急著辦,他們肯留我一條命我就知足了。走著瞧吧!走著瞧吧!輕點兒掏,別鉤出洞來。
我把坎肩掏癟了。二少爺情緒激動,從床底下拖出一口罈子,撕去蠟紙,露出了拌勻的炸藥面兒,像炒熟了的芝麻糊糊。他命我撐著坎肩,他用小勺把炸藥灌進去,癟了的地方重新鼓起來,我終於明白他想幹什麼了。可是我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他讓我怎麼幹我就怎麼幹,我努著把力氣要幹好,幹得讓他滿意。二少爺用勺子刮罈子底兒,活像貪吃的孩子刮碗。他忘了我,也忘了他自己,他整個人掉在這件無底洞一樣的預謀裡了。
我鼻子發酸,眼睛熱辣辣的。
我說:他們真是瞎了狗眼了。
二少爺不說話。
我說:二少爺,您做事要當心。
二少爺笑了笑。
我又說;二少爺,老天爺保佑您了!
他說;耳朵,回去睡吧,再見!
他把裝滿炸藥的坎肩穿在身上,人一下子胖了,魁梧了。他的眼睛是紅的,臉上佈滿了親切的笑容,已經忘了人世間的一切痛苦和不幸。我突然想起了鄭玉松那張棗紅臉,血突突跳著熱起來,恨不能跟上隨便什麼人闖到江湖上去,幹些殺人越貨的勾當!我沒有想辦法阻止二少爺,說不清是圖什麼。我可能希望他幹出驚天動地的事,徹底洗刷了自己。也可能希望他的走給別人也給他自己帶來安寧。我沒想耍什麼滑頭,他是貓,我是老鼠,他有他的事情要做,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做,我覺著我是成全了他了。二少爺穿上坎肩那一刻,他在我心目中成了英雄,他留在我眼裡和心裡的種種不堪的事情都煙消雲散了。他站在燃燒的火盆上,是普天之下無可比擬的人。
左角院中別的生靈算得了什麼呢?!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二少爺去禪房看望禁食的母親。他從耳房門前走過,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一個字也沒有說。他吊著的胳膊放下了,一身樸素的布衣顯得很飽滿,我立即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事情。我鑽回小耳房,躺在床上等著。夾道裡有運石料的壯工來來往往,他們嚓嚓的腳步聲一直響到後半夜。我沒有等到二少爺回院的聲音,他混在從後花園折回來的壯工群裡溜走了。他躲過了家丁和所有的人。我等他等到天明,終於入了夢鄉。我可以大大地鬆一口氣了。
我夢見有人分開了熱乎乎的兩條腿!
活像一隻大白鳥張開了翅膀。
這人是個女人。
不是五鈴兒。
曹光漢從此無影無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