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河白日夢 第40章 第四十章 (1)
    4月9日錄

    我的耳朵出了毛病,要麼是腦袋出了毛病。擀面杖碾出來的聲音很小,我一直聽出它很小,可是聽著聽著終於不行了,頂不住了。擀面杖發出了隆隆的像夏天的悶雷一樣的聲音,我的腦袋像熟透了的西瓜,在隆隆的響聲中慢慢裂開。一天夜裡,我爬下了小竹床,光著腳丫穿過彎曲的廊子,去敲偏房的門。門上的銅環讓我拍得亂響,它一響,屋裡的擀面杖不響了。我嚇了二少爺一跳,他捻熄了罩子燈。不過聽出是我,聽出我有急事,燈又亮起來,門也為我敞開了。我進門就跪倒在地,腦門子在磚地上使勁兒一叩,叩在那兒遲遲不動彈。二少爺問我有什麼事,問了好幾遍,我不知道如何開口,憋得渾身哆嗦。臉上有小蟲子在爬,我明白自己掉了眼淚。本來心裡是清清楚楚的,不知怎麼一下子就昏了頭!

    我說:二少爺,您饒了他們吧!

    二少爺說:耳朵,你胡說什麼呢?

    我說:您想開點兒,饒了他們吧!

    二少爺聽明白了,靜靜地看著我,冷笑了一聲。桌面上攤著碾好的磺粉,像搗碎的芥茉面子。他用小木勺把它們舀到一個瓶子裡,透明的瓶子一點兒一點兒裝滿了。他拿來一隻空瓶子,繼續一勺一勺往裡舀。他又冷笑了一聲。我疑心他會用裝了磺粉的瓶子朝我打過來,我叩著頭等著,沒等到,冷笑的聲音倒是越來越響,變成了一種奇怪的大笑。剛剛笑開,浮在夜氣裡的磺粉嗆了嗓子,他彎著腰咳起來了。

    我爬起來給他捶背。他瘦多了,拳頭輕輕打下去,身子裡發出空空的聲音。他沒梳辮子,已經長到後脖梗下頭的黑頭髮胡亂蓬著,一股火柴藥糊的怪味兒。槍傷沒有好透,左胳膊肘以下墊著一塊竹板,纏著髒乎乎的藥布,用一根帶子吊在脖子上。

    二少爺冷笑的樣子很慘。

    他說:你讓我饒了他們,他們是誰?他們幹什麼了,得讓我來饒他們?耳朵,告訴我,他們是誰?是熬銀耳湯的廚子,還是護院的家丁呀?把名字指出來!

    他像一隻貓,等著逮我這隻老鼠。我這時候才想到我是讓那咯啷咯啷的聲音弄昏了頭了!求他本沒有錯,可是話不該那個說法兒。好歹已經張了嘴,只能硬著頭皮把想講的話講出來。

    他說:他們是誰?問你呢!

    我說:求求您,饒了他們吧!讓鬼捉他們,讓雷擊他們!您寬寬心,饒了他們吧!二少爺,您要殺就殺我,您把我綁到牛角谷炸了吧!求您看在老爺的面兒上,給曹家留一個太平。二少爺,奴才求您了!

    我跪下來,薅住他一條腿。

    他說:他們是誰,你真不肯說麼?

    我說:不是不肯說,少爺,我不敢。

    他說:不說也罷。他們怎麼我了?

    我說:他們害了您了,這您知道!

    他說:噢!那我憑什麼要饒他們呢?饒他們怎樣,不饒他們又怎樣?耳朵,你給我拿個主意吧!

    他逮住我了,在耍我。我腦子裡亂七八糟,一時不知道該做什麼說什麼,覺著不論怎樣都荒唐,事情哪兒是我一個奴才能攔得了的!我見二少爺伸手拿起了擀面杖,連忙縮緊脖子,眼前一陣發黑。我不護腦袋,我準備讓他隨便打。可是他並不動手。他把擀面杖插在我的胳膊縫裡,想把我從他腿上撬開。他撬不動,沒有發怒,反而很溫和地笑了。我抬起頭來,正好看到他俯在八仙桌上的臉,不由百感交加。他臉上有汗,沾了許多藥粉的碎末兒,一副勞累不堪的樣子。他這麼快就平靜下來,出乎我的意料,也讓我更加傷心了。

    我呆頭呆腦地說:您饒他們!

    二少爺說:我知道,我饒他們了。

    我說:我對不住您,隨便您怎麼處置。

    他說:你替我把這點兒磺渣碾碎了吧。耳朵,你不要再說話了。你再多說一個字就把擀面杖吃進去。碾輕點兒,別讓渣粉濺起來,碾吧。

    他把半升磺渣扣在桌面上,退到靠牆的椅子上去休息。他指點我,沒有別的話。我兩個掌心兒壓著擀面杖,聽到咯啷咯啷的聲音從我手底下不停地流出來。我很賣勁兒,這聲音比往日聽到的還要快,還要重。我不知道住在上房和下房裡的人聽了會怎麼想,我自己是一點兒恐怖也聽不出來了。我越干越熟,二少爺不再吭聲,呆呆地靜靜地靠牆坐著。他的臉像浴佛節裡一個佛胎的臉,沒有表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緊一個地方。

    後來,二少爺睡著了。約摸三更的時候,我把磺粉舀進玻璃瓶,擦淨了桌面,打算悄悄離開。二少爺睡著叫了我一聲,我連忙停在門口。

    他說:耳朵,別多嘴。

    我說:唉。

    他說:我的事跟誰也沒關係,別替他們擔心。

    我說:唉。

    他說:我倒肯饒他們,單看他們肯不肯饒了自己!我顧不上別人的事,我自己的事就夠我操心了。耳朵,你要樂意,抽空兒過來幫幫我。記住,別多嘴!

    我說:唉!

    他說:你放心,我饒他們,也饒你。你個撒謊瞞人的小畜生,你的苦心我都看出來了,我饒你!你別多嘴,多嘴我就誰都饒不成了。你明白麼,耳朵?

    我說:我都明白了,少爺!

    我口說明白,心裡頭並不明白。二少爺的臉讓頭髮掩著,看不清他的眼是睜是閉。他一副睡著的樣子,木呆呆的,可說出的話十分清醒。我還記著他在牛角谷用梳子拌炸藥的情景,眼下他做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我不明白。如果是同一件事,他要炸誰,一個出獄的人他到底要炸個誰,一個做了綠龜的男人究竟要炸個誰,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明白。可是我明白我得幫忙。我明白我不能多嘴。我還明白他這隻貓逮住了我這只鼠,我跑不掉了。

    回到小耳房,我琢磨要不要告發。告訴老爺沒有用,得告訴大少爺,只有大少爺能阻止可能發生的事情。我想到天明,最終決定閉嘴。

    閉嘴比多嘴安全。

    我守著咯啷咯啷的聲音。

    守著它!

    心裡踏實多了。

    炳奶耳聾,聽不到偏房的動靜。可是她的鼻子很厲害,能聞出各種各樣的氣味兒。右角院那邊吃餃子,她在左角院能聞清人家擱的是什麼醋。一天早晨,炳奶跑到正院跟老爺說:二少爺整天煉仙丹呢,去個人看看吧,我掂量他把自己的膽汁兒擠出來拌藥面了,不是味兒!老爺吩咐大少爺去照看一下。大少爺去了,除了裝滿藥粉的瓶瓶罐罐,沒看出有什麼名堂。大少爺說:少擺弄這些髒東西,污了你的槍傷,哪天是個好呢?!

    二少爺說:傷遲早得好,我圖的是個痛快。大哥你晚上來角院看熱鬧吧,我和耳朵給你們變個戲法兒!

    大少爺沉著臉走了。他對弟弟的愛好不感興趣。二少爺把我扯上,可我並不知道他的戲法是怎麼回事。我不知道二少爺晚上到底要幹什麼,心裡很緊張。那天是火柴場的假日,我縮在小耳房裡一天沒動地方,大氣不敢出地盯著角院裡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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