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過去的舊案子你別碰,除非你想橫著出三江!」電話裡傳來惡狠狠的聲音。
凌晨三點,公安局長田豐被電話鈴聲驚醒,這是他就任三江市以來第二次接到的恐嚇電話。他無法再睡,走到窗前,三江早晨的陰沉天空紛紛揚揚著細雨,窗玻璃上有數條小溪流淌。
面前這座煙雨濛濛的城市,去年曾發生建國以來第一起市級公安局長和兩名緝毒警察被暗殺案。當時公安部督辦此案,田豐身為省刑警副總隊長率領專案組到三江,但命案最終未破。對這起懸案,田豐向倪廳長談了自己的獨到見解。後來他被任命為三江市公安局長與他和倪廳長的這次談話有關……
昨天是他下派到三江任市公安局局長第五十天,電話恐嚇從這一天晚上開始。他回想昨天只有一次社交活動,在市政府賓館餐廳,他陪前來三江參觀學習社區警務建設的北方公安同行吃飯,市政府柴文超副市長的秘書王秘書、民政局崔局長,公安主管刑偵的副局長胡克艱、刑警支隊長趙春玲、副支隊長張克非等人在座。
宴席間,隔壁的小餐廳男女嬉鬧聲不絕於耳,田豐讓服務員關上門。問服務員:「什麼人用餐?」
服務員微笑道:「邱老闆,亮眼睛婚紗影樓邱老闆。」
胡克艱目光從低垂鼻樑間的眼鏡上沿射出,不露聲色地觀察田局長,見田豐眉宇間擰成個大疙瘩。他吩咐身邊的趙春玲:「春玲,去看看。」
田豐擺擺手,趙春玲支隊長重新坐下來。他舉杯:「來,喝酒。」
這時,隔壁放起音響,他們感到腳下地板通通震動,接下去男的聲嘶力竭乾嚎:……路旁野花,不採白不採,白采誰不採!
「田局,本市的業餘生活很豐富嘛。」客人不冷不熱了一句。
田豐不置可否,苦笑一下。隔壁的吵吵鬧鬧逐漸升級,五音不全的男聲唱起低俗的艷歌。他一臉嚴肅地對服務員道:
「叫你們經理來!」
服務員剛出去,進來兩個人。皮膚黝黑、三十歲左右的男人——邱老六手拎一瓶茅台酒,他身後跟著個彪形大漢,國字型臉,戴副大墨鏡,右手插在褲子口袋裡。
一桌的目光投向進來的人,田豐也瞥一眼,然後他注視在座的幾位三江人的反應;王秘書站起身,隨後民政局崔局長站起來,胡克艱副局長屁股欠欠,又坐下來,背對著來人的趙春玲頭都沒抬,夾著一塊雞脖子,滋味地啃起來。
「我來介紹,」王秘書指著手拎茅台酒的男人,一臉恭敬地介紹道:「亮眼睛婚紗影樓邱老闆。」
「甭斯文,本人邱老六,給各位領導敬杯酒!」邱老六說話的口氣很大,自來熟似地開始逐一倒酒,從民政局崔局長開始,他急忙喝乾淨杯裡的酒,雙手端著杯,滿臉堆笑,用詞彆扭:「謝謝邱老弟老闆。」
邱老六給王秘書斟酒,他用一隻手遮杯子沿,以示禮貌……邱老六走到田豐身邊,田豐沒理睬他。邱老六片刻遲疑,朝田豐的杯子倒滿酒。
桌上的酒杯都倒滿了,邱老六舉杯:「我敬大家杯酒,特敬田局長一杯!」
田豐未動面前斟滿茅台酒的杯子,邱老六臉部有塊肌肉不被人察覺地抽搐一下,與舉過杯子的幾位碰碰,乾杯後,沒有任何話語扭身出去,脖子昂挺得有些誇張。
當夜,田豐局長就接到個恐嚇電話:「知趣點田豐!別說對你不客氣。」
田豐聽到男人咬牙切齒的聲音,他說:「你是什麼人?敢報出姓名嗎?」對方立刻掛斷電話。
豈有此理!一個市公安局局長竟受到恐嚇?他很憤怒,心裡很沉重。窗外陰雨不斷,田豐心情格外沉重。他聯想到前任局長冉江命案及省廳掌握的三江社會黑幕情況,萬分感慨:三江,籠罩在一張巨大的黑網之下。
早晨上班,趙春玲支隊長走進局長辦公室。
「田局。」
「坐吧。」田豐放下手中一份案卷,說,「李婷、黃寧的案子材料我仔細看過了,我們繼續談吧。」
他們昨天就開始研究此案。趙春玲接續昨天的敘述:緝毒副大隊長李婷跟蹤監視那個打地攤做掩護的掌鞋女人——毒販王娜,李婷獲悉王娜傍晚在東郊一座橋下與前來送毒品的人交易。一對一的毒品交易,說明毒品數量不大,她向主管緝毒的胡克艱副局長做了匯報。胡局長指示李婷和黃寧盯梢王娜,不要逮捕她,留下這條線索查找毒梟。
事實上,一開始李婷就掉進陷阱,一個集團精心設計的圈套。該販毒組織受代號「藍雀」——三江黑惡勢力大老闆的操縱。「藍雀」何許人也,警方始終未掌握。
追溯到兩年前,市醫藥品倉庫被盜,丟失一箱杜冷丁。警方偵破這起案子同時成立緝毒小組,後改為緝毒大隊,李婷任副大隊長。
王娜,這個其貌不揚,穿戴極普通的女人,鞋攤擺在轆轤街口,為人釘鞋。誰也不會想到掌鞋只是掩人耳目的幌子,毒販以前來修鞋為名,將要修的鞋給她,破舊待修的鞋中藏著毒品。
李婷發現王娜掌鞋攤的勾當,還真是一次意外。她的一隻鞋跟壞了,來到王娜修鞋攤。一個男人將一雙壞了前臉的皮鞋交給了王娜後,便匆匆離開。
王娜說:「明天來取吧,今天活太多,晚上我帶回家給你掌好。」
修鞋的男人像是嘟囔一句好好縫、別唬弄、明天等著穿的話就離開。王娜將這雙鞋隨便扔在一堆待修的鞋旁。對李婷說:「他的鞋扔到大街上恐怕沒人揀,還修呢?您?」
李婷坐在矬凳上,脫下一隻鞋遞過去:「鞋跟壞啦。」
王娜接過鞋,抱怨現在做的鞋質量太差,樣子好不經穿。她問:「小姐做什麼工作?」
李婷穿著滿街大眾女孩的夏裝,沒暴露自己警察身份。她觀察王娜,覺得她只是隨便問問,或許與顧客拉瓜、閒聊是她的習慣。她說:「你們這行業接觸人多,猜猜我是幹什麼的?」
王娜一邊弄鞋,一邊打量李婷,說:「瞧你這個髮型、長相,是模特吧。昨天,我在電視裡看模特隊表演,後排穿紗裙的就是你吧?」
李婷笑笑,她沒承認也沒否認。那場由佳佳服裝廠主辦的三江仲夏服裝節,模特隊表演她和丈夫杜大浩一起看了。他驚呼:「呀!那個女孩太像你啦!」
「我哪有人家漂亮。要有她那張漂亮臉蛋,就不當刑警,去幹模特。」她特喜歡女孩,結婚四五年,因兩人忙於工作,從沒談過生孩子的話題。她說,「也許我們得要一孩子,一個女孩。大浩,你呢?」
「如果長得像你……」杜大浩擁住妻子……
這時,終年在轆轤街遊蕩的傻子崔大俠出現。人們叫他大俠,是他留著披肩長髮,常年推著帶子車,只有一個輪子的那種人力推車,車上是他從各處角落,包括垃圾箱、垃圾堆拾揀的飲料瓶子、紙克箱子之類,間或也有青菜葉、饅頭什麼的。
一群蒼蠅追攆著車子,說不清的什麼怪味從車子散發出來,走在街上,人們遠遠掩鼻或躲避。崔大俠今天直接將車子推到鞋攤前停下。他朝王娜和李婷啊啊傻地笑,見到女人他就笑。這與他因為女人變傻有關。崔大俠真名叫劉奇,文化大革命開始時,他剛被分配到轆轤街派出所作戶籍民警,居民區的一個在電池廠上班的女孩愛上她。兩人墜入深深愛河時,電池廠兩派發生了武鬥,炮派向女孩所在的紅聯總部開槍,劉奇趕到武鬥現場,目睹從七樓因中彈而墜下的她,形狀像一隻被人從空中拋下的鞋……劉奇突然喊:「我的鞋,鞋!」從此,一個叫劉奇的民警變成了傻子。
遊蕩街頭,劉奇做些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幹什麼的傻事、蠢事、古怪事。例如揭大字報當煎餅那樣吃;揀別人不要的壞鞋……三江市收容遣送站收容他幾年,站革委會主任嫌他的名字不好,於是給劉奇改名為劉文革。另一派篡奪收容遣送站大權後,又給他更名為劉衛東。名字一改再改,絲毫沒把他改成正常人,依然傻、幹傻事,從收容遣送站逃出來,電池廠大牆外一廢棄多年的原裝變壓器的小房,拆走變壓器後,傻子睡進來。人們無法想像1.5平方米的空間,怎樣躺下近1.8米個頭的傻子?傻子每天睡在裡面是千真萬確的,因而有人猜測傻子坐著睡覺。別人怎樣猜測傻子,傻子沒任何反應、感覺,依然干傻子一天到晚干的傻事,尋找鞋是他幾十年不變的嗜好。
傻子瞄準了王娜身旁的一雙鞋,做出的動作敏捷而靈活:一隻手撐車,身子傾斜的瞬間另只手拎起鞋推車便跑,嘴裡發出槍擊的聲音:砰——砰砰!
「傻子,放下鞋!」王娜一躍而起,從李婷的雙腿上橫越過去,她驚歎掌鞋的王娜彈跳力這麼好。
王娜追傻子,李婷胡亂登上一雙說不清是男是女的鴛鴦鞋攆上來,想幫助王娜。
傻子終被王娜追上,也就在被追上的那一刻,傻子啃隻羊腿似的撕咬剛搶來的鞋,王娜臉漲紅,緊張、驚慌,她不顧一切奪下鞋,抱在懷裡。
或許是刑偵工作的敏感,李婷感到那鞋有「內容」,絕非顧客一雙普通待修的鞋。王娜極度緊張的神情已讓李婷明白了什麼……李婷盯上王娜,終於弄清了送她這裡待修形形色色鞋中有一隻或一雙藏匿毒品,傻子那天搶走的正是這樣一雙鞋。
毒販選擇的交易地點東大橋下,那河流很窄,茂密的蒿草將河面掩遮住。夕陽餘輝水似地滾過草尖,無數昆蟲在鳴唱。
王娜一改往日掌鞋匠的打扮,一身郊區農家婦女裝束,挎只竹筐,手拎鐮刀,像似割餵豬野菜。其實,王娜不知道自己也走進死亡陷阱,成為這場陰謀的犧牲品。
蒿草中,李婷、黃寧遵照胡副局長命令,密切注視王娜的行蹤,觀察何人與她接頭。一個青年男子突然出現,王娜走向他……其結局他們三人都未看到,李婷與黃寧被裝有消音器的槍射死……
「他倆沒一點反擊的跡象,槍插在槍套裡,李婷頭髮有一處燒焦的痕跡,很近距離的射擊,幾乎是槍嘴抵住她的後腦部。唉!我很不稱職。」趙春玲十分內疚地說。
田豐眼睛直視手中的鉛筆,看得出他在控制一種憤怒。些許時候,他說:「今天早晨有人打電話要挾我放手。可我們剛剛開始工作啊。」
「這麼快就洩露出去了?」她驚訝。
「三江太複雜。」他信任的目光望著她說,「我們不得不改變方式……」他全盤端出深思熟慮的行動方案,最後說,「我明天宣佈將李婷、黃寧的案子掛起來。我必須做出妥協的樣子。春玲,你的擔子就重啦。」
「謝謝田局對我的信任。」她說,「我知道該怎麼做。」
02
杜大浩匆匆趕到九道街。
郵政局門前的郵票、古幣、舊書小販撤攤回家,白日裡熙熙攘攘的地方,晚上很清靜,IC電話亭旁兩個中學生年紀的男孩女孩擁抱,頭窩著頭,凝固了似的不動,對周圍的一切不管不顧,街上幾乎見不到出租車。捷達停下來,一身便裝的田豐搖下車窗,叫杜大浩過去。
車駛出城向北駛去,到屬鄰市管轄的向陽鎮賽馬場。田豐駕車沉默不語,他在回想兩個小時前的情景:省公安廳的一間辦公室裡,三個人近兩個小時的研究後做出一項決策……這三人是省公安廳倪廳長,三江市委書記兼市長顧鑫,市公安局長田豐。
倪廳長說:「我完全同意田豐的『獵鳥』行動方案……」
上午,田豐自己駕車回到省城,他到三江任公安局長時承諾:將向罩著三江的黑網發起衝擊,用半年或一年的時間,徹底撕碎這張黑網,恢復三江健康、有序的社會生活,給人民群眾一個滿意的答覆。
「還三江一個晴朗的天空,徹底剷除黑惡勢力,也是我這屆書記、市長的責任。」顧鑫表了態,「我全力支持田豐工作。」
「從雁灘市抽掉精幹警力,秘密進入三江,配合『獵鳥』行動。」倪廳長說,「目前我們還不清楚這個『藍雀』是何許人也,他隱蔽很深……臥底的人選要慎而又慎,他能否順利進入那張網底,關係到整個『獵鳥』行動的成敗。」
「我看準一個人,他很勝任。」田豐說,「我打算用代號『鷂鷹』。」
「『鷂鷹』好啊,但願我們的鷹早日發現『藍雀』的老巢。」倪廳長同顧鑫相識多年,因此談吐很隨便,他說,「顧書記,難得到廳裡做客,今天吃什麼,我做東。」他想到田豐留在省城的家人,問田豐,「你是回家呢?還是同我們一起去吃飯?」
「我立即回三江。」田豐心很急迫。
那個賽馬場除一塊做比賽用的場地外,大片草甸子供人騎馬遊玩。仿蒙古包的包房兩人一間,包與包之間相距很遠,門開在不同方向,公安局長田豐選一個靠土坨頂的包房。他和杜大浩徹夜長談……
幾天後,三江發生了女司機高露雨被劫案,因此弄得有點人心惶惶。
出租車司機像聞見群狼來襲擊的羊一樣,膽顫心驚。早上出車很晚,晚上收車很早,以至夜間見不到一輛出租車。兩名外地來三江投資辦廠的人,因打不到車無法去賓館,只好撥打1234市長熱線。市政府不得不派車將這兩名外地客商接送到賓館,王秘書親自到賓館做解釋,不能說出夜裡沒有出租車的真正原因,又要拿出夜裡沒出租車的可信理由,可難住了柴副市長的秘書。
「這樣落後的環境我們怎麼投資?你們的交通硬件建設太差啦!」外地來的財神發怒了。
如今得罪什麼人也不能得罪財神,招商引資搞得如火如荼時刻,誰氣走找上門來的財神爺,誰要受到處分。王秘書自然有本事,終於穩住兩位財神。他立即將情況向分管政法工作的柴副市長做了匯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