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上床睡覺了啊！一會兒刷牙時別忘了點幾滴漱口水！」
「知道啦！爸爸，我正和艾米麗姐姐互道晚安呢！」
2009年末，國典華園。
02
那劍在朵朵的額頭上輕輕一吻。
他給她掖緊被角，拽嚴窗簾，又不放心地手扶著暖氣試了試熱度，悄悄關上水族箱藍熒熒的頂燈，朵朵總是喜歡望著那幾條鑽來鑽去的小尼姆入睡。那劍見她睡得沉穩，方躡手躡腳地掩上朵朵臥室的房門。簡單地梳理了一下自己，換了身兒黑色的帽衫衣褲，拾起客廳餐桌上的汽車鑰匙。
黑色的漢蘭達緩緩駛出國典華園的大門，那劍沒開集團公司給他配的奧迪A6，他覺得前去的地方不宜停放單位牌照的車輛。
極樂世界網吧，全中國乃至全亞洲最豪華最奢靡的網吧。傳言開張大吉那年，有位泰國僧人來北京玩耍宣揚佛法，到了此處，頓覺店如其名，感歎其苦苦追尋一生的極樂之地不過如此。遂身處幽曇婆羅花叢中，耗時三天三夜廢寢忘食力戰《使命召喚》，終因心力衰竭暴斃於電腦屏幕前，神歸極樂世界。
在這裡泡上一天，足夠尋常百姓搬一台主流款式的電腦回家，每小時百元人民幣的上網費用，令大眾消費者望而卻步。網吧裡的每台電腦，其創造的年利潤足夠經營者再添置三百台同款電腦，比一隻年誕兩百多隻蛋的母雞還要超產。超大規模的室內空間，精妙絕倫的現代裝修，大廳中央設置豪華陣容的環形吧檯，世界各地的美酒盡集於此。不同風格的卡座區域配置不同風格的背景音樂與燈光，有的急速跳躍，有的輕柔舒緩，雅俗共賞兩相宜，且相鄰的賓客還互不干擾，身臨其境之時猶如與世隔絕。美味豐盛的法式自助二十四小時恭候。各色美女如行雲流水穿梭於卡座間，每位賓客的思想甚至都可以由這些身著工服的妙齡女郎代勞在鍵盤上輸入。歌舞昇平，琉璃杯盞，可謂是人間極樂聖地，眾多影視名人、商業巨頭網上衝浪盡會於此。
那劍順著北二環一路而來，在朝陽門上了輔路，右轉向西前往隆福廣場。剛到南小街，四個足夠把整條朝陽門內大街都照亮的繽紛大字就映入眼簾——極樂世界，整棟隆福大廈主樓二三層均為極樂世界網吧，三米多高的LED背景組字懸掛在大廈中腰，不分晝夜地閃著。那氣勢絕對蓋過了它的房東隆福地產，尤以近二年，一些常跑城裡的的哥均會混淆地稱呼這裡為極樂大廈。黑色漢蘭達繞到大廈後身，找了個不起眼兒的地方停了下來，那劍站在車頭朝四下望了望，這才向垃圾桶旁的一扇小門走去。
剛到小門，門框兩角固定的遠紅外監控探頭就追蹤著他的面部上下移動著。那劍瞥了一眼藍汪汪的內鏡：嘿！胖子還真下本兒嘿！看來最近是大賺特賺了，別瞧這兩個探頭外殼灰不溜秋極不起眼，實則改裝的是俄羅斯高端視頻芯片，720線高清！就連交管局能在雨夜抓拍超速車牌的追蹤探頭都趕不上眼前的這兩隻「千里眼」。
那劍按下小門旁銹跡斑斑的對講機，裡面有人搭話：「找誰？」腔調好似雷煙火炮。那劍淡淡回應：「找你們老闆。」說完抖下套在頭上的連衣帽子，仰起臉沖監控探頭笑了笑。裡面那人頗為不屑：「你找我們老闆？沒搞錯吧？這裡是員工通道，如果你是客人，請走……」話音斷了，停了幾秒，對講機裡又傳出那人聲音，不過態度和藹很多：「哦！對不起先生！門已開了，您請進！」
那劍閃身入內。從樓外看門洞極小，將夠容納一輛小三輪車出入的，可裡面卻是別有洞天、豁然開朗，身處之地層頂極高，不使勁仰頭根本望不到頂兒。門內陡立四名彪形大漢，那劍就夠高的了，這四名大漢比他還足足高出半頭。均是一身兒西裝，質地不次，腳下的皮鞋在漆黑之地都油光珵亮，手持步話機，一位笑容滿面，另外三位面沉似水。
「您好！您好！老闆裡面有請！請您隨我來。」
彪形大漢在那劍身前開路，穿過後廚，來到大堂，兩排個頭不差分毫的妙齡女郎露著雪白的大腿齊刷刷地立於大堂兩側，恭迎來賓。上了台階，那劍向二層大廳內瞟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白色沙發卡座裡塞得滿滿的，全是頭戴耳機的賓客。七繞八繞來到三層，彪形大漢推開標示著消防通道的兩扇大門，一間紅木雕花的木器堂屋顯露出來，屋前也立兩名大漢，面色看起來比員工通道裡的那四位更為凝重。
兩漢中間陡然擠出個球，一矮胖男子笑盈盈地奔向那劍。
「老哥！這是哪陣風兒把您給吹來了？稀客！稀客！」胖子滿臉堆笑，兩隻小豆眼兒都瞇成彎彎月牙了，「快，裡面請，裡面請！」護著那劍，步入堂室。
那劍輕拍胖子肩頭：「胖子！咱們可有日子沒見了！」胖子一跺腳：「可不！最起碼得有一年了，老哥您今夜千萬別走，在我這兒玩個通宵，我安排兩個最靚的網吧女郎給你！」一聽這個那劍連連擺手：「別！別！論聲色犬馬我早過歲數了，我來是找你聊點兒事，一會兒就得回去，閨女要是半夜醒了見我不在家，肯定著急！」胖子好生失望：「您瞧您！總是神龍見首不見尾，好容易露上一面，轉瞬又得匆匆忙忙往家趕，哎！老哥，胖子挺想您的！」
胖子姓黎。論私人感情，黎胖子真情，曾幾何時，那劍在他最困難的時候幫助過他，患難見真情。與那劍確實摯厚。人間總是冷暖無常，網絡世界也是一樣，一個人當他功成名就，身邊總是短不了朋友，但當他名落孫山，落難無助之時，又有誰會遞給他一碗暖身的粥呢？那劍就曾經給黎胖遞過，且不止一碗。
幾年前，只要一提黎胖，國內眾多黑客高手沒有不知道的，他的名字總是和現今最常見的黑客行為捆綁在一起，那就是「掛馬」。不瞭解內情的都會說：胖子技術奇高，不過曇花一現，近二年了無聲息，估計金盆洗手了。更有甚者是新近出道的小年輕兒們連他的名號都是聞所未聞。但黎胖確實創造了一段歷史，一段網頁掛馬的歷史。
黎胖不是科班出身，屬於左道旁門，在老家太原只念到高一就輟學在家，整日泡網。沒承想泡了二年，居然自學成才，誤打誤撞練就了一身極高的黑客本領。因為家境拮据，年紀輕輕就隻身一人來到北京發展，先後做過服務員、裝修工、洗車工等社會底層工作，但計算機網絡技術卻一直沒扔下。由於沒有學歷，應聘幾家網安公司均是未果。2002年也是機緣巧合，參加了中華黑客大擂台，他登台獻了三絕藝，贏得全國黑客滿堂喝彩，差一點沒奪了那年的武狀元，令各大國內外IT富商均將獵才的目光紛紛投向他。飽嘗生活疾苦的黎胖覺得自己的一身本領終於得到了施展，一時間沾沾自喜，不可一世，可他萬萬沒有想到大禍即將臨頭。
2004年他窮極一年編寫的「嶗山道士」木馬程序被高手盜用，一夜之間就散播於互聯網中，從而掀起了網頁掛馬的熱潮，所有黃色網站內嵌的遠程控制木馬的程序體都源自黎胖的「嶗山道士」。時至今日，眾多不良網站的掛馬程序仍在延續他的源代碼進行改編。同年年末，黎胖因故意製造計算機信息系統有害程序罪被網警抓獲，獲刑三年。在他入獄期間，許多親朋好友都選擇離棄了他，但那劍卻始終如一地給予他大哥般的關愛與支持。
有位大同的煤老闆給他出資三千萬，投資了極樂世界網吧，短短兩年就獲利頗豐。黎胖出獄後隱身在此，專心打理生意，同時也廣交五湖四海的黑客高手。這二年黎胖人氣頗旺，周圍人脈甚廣，黑客世界裡的第一手信息情報、第一手技術資料均在他心腹之中。誰研製了新型木馬、誰製造了轟動攻擊、誰竊取了明星艷照，黎胖均是耳熟能詳，今夜那劍來找他也正是為此。
黎胖沖大漢們喝道：「去開瓶禮炮！我與老哥痛飲一夜！」
那劍立馬面露窘色：「黎胖，不是老哥駁你面子，確實一會兒還得回家，你叫他們沏壺茶吧。」
說完那劍做了個讓旁人迴避的手勢。
黎胖即刻會意，使了幾個眼色，大漢們退了出去。
黎胖哈哈一笑：「今天暗夜之狼的『豪情諾曼底』垮了！」
正要落座的那劍身子懸在半空微微頓了一下，心想：胖子果真信息靈通！我下午剛把暗夜之狼做掉，他晚上就知曉了。看來我今夜不虛此行，就算他不清楚底細，給我些線索也算沒白來一遭。裝作不知反問黎胖：「哦？暗夜之狼不弱啊，什麼人幹的？」
黎胖心中一樂：「嘿，老哥還真能裝嘿，要不是瞭解內情，察言觀色絕對瞅不出來！」他藉著捧火給那劍點煙的茬兒緩緩說道，「能麻利地幹掉暗夜之狼的，境外的不好統計，況且也沒人愛管咱們境內的這種閒事，人家國外色情網站可都是合法的，呵呵，境內也就那麼十人而已，老哥您在其中！嘿嘿！」說完他那雙小豆眼兒不自覺地瞟了瞟那劍。
既然做戲就做全套，那劍淡淡而答：「中華黑客聯盟的公示我看過，那小子一身俊功夫，只是不走正道，唉，公理難容，人人得而誅之那是必須的。」
聽那劍這麼一說，黎胖心中更加堅定了自己的推測，也就不再刨根問底了，他理解那劍執意不露底兒，全是為了遠離網絡上的是是非非，這層窗戶紙黎胖不便點破。
那劍也清楚黎胖不會向第三人透露。
又閒扯了幾句，黎胖把話題引上正途：「老哥，您今夜前來肯定不是為了找我閒聊的，您的事就是我的事，請您照直吩咐。」山西人大多生性耿直。
一看黎胖單刀直入，那劍索性也就不兜圈子了：「好的，我今夜來找你是想瞭解一下最近是否有人出槍？」話到後半句那劍有意壓低聲調。
「出槍」是黑客之間的暗語。「槍」指的是木馬程序，能向黎胖詢問的槍，肯定不是網絡上遍地都是的大眾木馬，而是極小範圍內的高端木馬。能夠製造高端木馬的人少之又少，境內林林總總也就那麼百十來個，當年的黎胖就在其中。能夠實現近乎於神話功能的高端木馬不是說是個人就能編寫得出來的，跟暢銷小說作家一樣，需要靈感與天分的結合，實踐與經驗的積累。「出」指的是買賣，高端木馬通常價格不菲，動輒幾十萬甚至幾百萬的市場價值。2007年有位神秘人士開價千萬，豪購了一條頂級蠕蟲。成交三天後，一家國內知名的家電企業隨即宣佈破產，原因是該企業的全部電腦網絡系統遭受前所未遇的蠕蟲病毒啃食，全部技術資料、生產數據、財務信息一夜之間毀失殆盡，如同遭受了9·11。在黑客世界裡，計算機木馬病毒的產供銷是一條龐大的產業鏈，這條灰色的產業鏈所創造的市場價值目前在國內就已逾百億，並且仍在不斷地增長與壯大。
黎胖臉色突變：「哦，怪不得您過來面談呢，這種事是不能在網上說。」
那劍微微一笑，望了一眼黎胖。
黎胖趕緊撇清自己：「老哥，恕小弟直言，如果市面上出現了厲害的槍，肯定不是從我這個源頭流出去的，您瞭解，我不做槍已經很多年了，既然從山上下來，誰也沒有理由再翻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