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笙楠被單獨安排在一間病房裡,門口的警察執拗地不准我靠近病房,直到我打通了二牛子的電話,二牛子下了指示,警察才准許我進入病房。葉笙楠睡得很安詳,我們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見過她睡得如此深沉,後來我才知道,那是因為麻醉。
我看著葉笙楠蒼白的面容,已經並不年輕卻又像嬰兒一樣純淨的面容,一波波溫暖的潮水從我內心深處每個角落湧了出來,漫過了我的全身,我的心靈、我的肉體都被浸泡得軟軟的。面前這個女人,是我的妻子,是跟我一起生兒育女的女人,我們共同經歷了那麼多由喜怒哀樂酸甜苦辣充填起來的人生,現在,她毫無知覺地躺在那裡,命運已經將她打入了地牢。作為她的丈夫,在她備受命運摧殘、虐待時,只能眼睜睜看著卻束手無策,我感到了深深的孤獨,那種伴隨著無助、無奈、沮喪心情的孤獨會讓人不去發瘋就去沉淪。這個時候,我最需要的就是親人的支持、安慰,但是我卻不能,我不能告訴家裡任何人。
蛋蛋,我們倆的兒子,此刻正在大學裡孜孜不倦地為實現拍蒼蠅蚊子一樣擊落導彈和隱形飛機、踩癩蛤蟆一樣打沉航空母艦的理想而埋頭苦讀,不論家裡發生了什麼,我都不能打擾他,即便我通知了他,他也做不了什麼,反而影響他的學業。雙方的父母,我不但不能告訴他們,還要千方百計地對他們封鎖消息,如果他們知道了發生的一切,我不敢想像他們能不能承受得了這沉重的打擊。我想到了葉笙楠大哥和另兩個兄弟,改革開放以後,孔雀麻雀一起東南飛,葉笙楠的兩個兄弟一個跑到了深圳,一個跑到了廈門,千里之外,告訴他們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可以排除。目前只有她大哥是我唯一可以通知的人,我掏出手機掛通了葉笙楠的大哥,我沒有告訴他醫生對葉笙楠的殘酷判決,只是說葉笙楠出了車禍,但是沒有什麼大礙,現在正在住院治療。葉笙楠她大哥跟她年齡相差了十幾歲,長兄如父,聽到這個消息,吩咐我不要告訴他爸媽,然後馬上朝醫院趕來。
葉笙楠的大哥還沒有到,二牛子卻來了,他進來以後看了看葉笙楠,然後叫我出來。我跟著他來到了門外,他把我領到了走廊的角落,沒說話先遞給我一支煙,點著了煙之後他才說:「葉姐的事兒基本上搞明白了,那個受傷較輕的傢伙態度不錯,把事情的經過原原本本地交代了。」
葉笙楠怎麼會跟這幾個人攪在一起,在她出事的現場怎麼會有手榴彈,這是蒙在我心頭的陰影,是我急於破解的謎。儘管我相信葉笙楠的人品,相信葉笙楠不會做任何對不起我、損害國家人民利益的事情。可是她性格中某些不太正面的東西,例如對生活中的新鮮事兒有時過度熱情,對時髦有一種盲目的偏好,對潮流有一種本能的跟進、追逐甚至超越的慾望。為此,她患過舞蹈症,得過麻瘋病,還在走私浪潮中跑到南方倒過走私汽車,為此甚至導致了我們的婚姻失敗、家庭破裂。現在,她年齡大了,跟著我們的社會一起成熟,對形形色色流行的時髦、潮流少了一分狂熱,多了一分冷靜。可是,誰又能保證她不會一時頭腦發熱,面對光怪陸離的誘惑,惹上防不勝防的麻煩呢?
我問他:「你快說,到底怎麼回事,你葉姐有沒有問題?」
二牛子說:「你別急啊,這件事說起來歸根到底還是你招惹的麻煩。」
我蒙了:「這三個人我根本不認識,我除了當武裝民兵那會兒練習投彈的時候接觸過手榴彈,那也都是教練彈,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接觸過真正的手榴彈,我是一個老實巴交的工人,怎麼會招惹有手榴彈的人?你別胡說嚇唬我啊。」
二牛子於是耐心地、詳細地把葉笙楠經歷的事情給我講了一遍。
頭天晚上葉笙楠接到店裡來的電話,小賈告訴她說店裡有人鬧事,當時我正在醫院陪護我爸,她便沒有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急匆匆地朝店裡趕去。當時她就知道這絕對不是哪個顧客喝多了,或者對服務有意見那麼簡單,因為如果僅僅是那樣,小賈不會打電話找她,店裡的員工完全能夠應付得了。既然打電話找她,說明情況比較複雜、嚴重,作為老闆,她當然要出頭露面協調處理。
葉笙楠開著車來到店跟前,正要下車的時候,三個大漢把她堵回了車裡,隨即跟著上車,逼問她我在哪裡。葉笙楠看他們的架勢來者不善,反問他們找我幹嗎,那幾個人告訴她,幾年前他們大哥帶了兩個客戶在店裡吃飯喝酒,發現店裡的酒是假酒,向店裡討個說法,結果飯店不但不賠償他們的損失,我還出面逼著他們大哥低頭,當著客戶的面訛了他們大哥兩千塊錢,結果那兩個客戶看他們大哥那麼窩囊,不再跟他合作,生意也黃了。他們大哥回去以後一直耿耿於懷,一想起這件事兒就鬱鬱寡歡,悶悶不樂。去年他們大哥得了憂鬱症,據醫生說就是因為長期鬱悶引起的,他們大哥後來又有一筆生意做砸了,跳樓自殺,遺書中留下話兒,讓他們一定要找我報仇雪恥,這一回他們就是過來找我替他們大哥討公道的。
葉笙楠萬萬沒想到過去好幾年的事,現在他們還能想起來找後賬,估計他們也就是為了砸幾個錢花,當然不可能帶著他們來找我。便騙他們說我是他們店裡臨時雇來做保安的,早就已經炒魷魚了,現在不知道在哪裡。同時還表示如果這件事情可以用錢擺平,讓他們說個數商量。那幾個人卻清楚得很,知道我叫楊偉,是葉笙楠的丈夫,告訴葉笙楠說,這件事情不是靠錢能擺平的,他們就是要找我。如果他們找到我當然不會有什麼好事兒,況且當時我正在醫院裡陪護我父親,葉笙楠不可能領他們來找我,便千方百計地拖延、周旋,想擺脫他們,然後報警。那三個人中的一個竟然掏出來一顆手榴彈,告訴葉笙楠,如果她不領著他們找到我,就要把手榴彈扔到她的店裡去。
葉笙楠雖然不知道他們拿的是真手榴彈還是假手榴彈,卻也不敢掉以輕心,這種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做不得試驗。當時火鍋店正是營業高峰時間,賓客滿堂,別說扔一顆手榴彈進去,就是扔一塊大石頭,受到驚嚇一炸鍋,人擠人人踩人都得亂成一鍋粥,到時候會鬧出多大的亂子誰也不敢實踐。葉笙楠只好應承著,拉著他們三個邊走邊想辦法。
葉笙楠邊開車邊跟他們聊天,想通過聊天緩和他們的敵意,爭取和平解決。這個時候其中一個傢伙提醒那個拿著手榴彈的傢伙說,小心點,把手榴彈收起來,別萬一弄爆了,沒炸著別人先把自己給炸了。那個拿手榴彈的傢伙聽話地把手榴彈放進了背包裡,同時還把背包給葉笙楠亮了又亮,告訴他手榴彈好幾顆,如果葉笙楠不老老實實地把那個叫楊偉的傢伙交出來,就要把手榴彈扔到火鍋店裡去。他們之間的對話和舉動讓葉笙楠相信,手榴彈是真的。葉笙楠不是那種沒主意、遇到危險只會哇哇叫喚的女人,事情明擺著,如果在城區人群密度高的地段發生問題,後果不堪設想。她毅然決然地把車開出了城區。很快那幾個傢伙就發現葉笙楠行走的方向不對,葉笙楠騙他們說楊偉在郊區開工廠,這陣正在廠裡,要找他只有到廠裡找。剛開始那幾個傢伙還半信半疑,後來就不相信了,逼著葉笙楠給我打電話,葉笙楠一會兒說電話沒電了,一會兒說出了信號服務區,沒信號,總之就是不給我打電話。他們搶葉笙楠的手機,要直接掛電話給我,葉笙楠堅決不給,後來怕他們搶過去電話直接跟我通話,因為電話上儲存著我的電話號碼,便索性把電話扔到了窗外,開著車加速朝郊區奔。
葉笙楠一扔電話,那幾個傢伙馬上明白,葉笙楠根本不可能帶著他們找我,一直在跟他們拖延、周旋。於是他們命令葉笙楠停車,葉笙楠知道在這種情況下根本不能停車,一旦停車,他們什麼事情都能幹得出來。葉笙楠不停車,他們就搶奪方向盤,搶車,逼著葉笙楠停車。葉笙楠拚命掙扎著,就是不停車,不讓他們掌握車的操控權,結果爭來搶去車就翻下了山溝……
葉笙楠開車很規矩,哪怕一步路也要繫上安全帶,那幾個傢伙卻沒有系安全帶的意識,車子在山坡上打了幾個滾,摔得七零八落,其中一個劫匪被甩出車外當時就摔死了,另一個坐在後座上,翻車的時候把腦袋擠扁了。只有坐在葉笙楠旁邊的那個,葉笙楠逼著他繫上了安全帶,說如果不系安全帶警察抓住要罰款,那個人繫上了安全帶,結果跟葉笙楠都被夾到了車裡邊,受了傷,卻保住了命。
那一年,那一回,我嚇退了那幾個鬧事的傢伙之後,還曾經疑惑過,他們怎麼不過來清算那兩千塊錢,經過二牛子這麼一說,我才知,原來那幾個人過後都離開了本地。給火鍋店交押金的是老闆,就是這三個人所謂的大哥,另外兩個人是他的客戶。二牛子告訴我,那個所謂的大哥,是從本地跑到南方倒騰不三不四的買賣的混混,那一回是帶了兩個客戶跑回本地想找點關係套本地特產玉米油的,結果碰上了我,讓我把生意給沖了。後來那個大哥在南邊成立了一家公司,表面上做生意,實際上干走私,所以那三個傢伙才把他叫大哥。其實這三個傢伙也並不是講義氣要替他們死去的大哥爭什麼面子、討什麼公道。
他們聽那個大哥話裡話外好像我就是笙楠火鍋店的老闆,在他們的概念裡,既然是老闆,就一定有錢。他們這一次是到內地倒賣藏羚羊皮絨,國家管理非常嚴,對盜獵者打擊非常有效,東奔西跑了大半年,錢花光了,連一根藏羚羊的毛都沒見著。後來實在沒辦法了,就想到了那個大哥臨死時候的囑托,想找到我藉機狠狠敲上一把然後返回南邊去。手榴彈就是他們從盜獵者家裡順手牽羊偷的,他們的設想是,找到我,把手榴彈掛在我身上,逼著我要錢。他們並不知道葉笙楠的名字,也不知道其實葉笙楠才是真正的老闆,到了火鍋店一轟聲地要找老闆,店員就把電話打給了老闆葉笙楠,葉笙楠為了保護我,為了不讓他們的手榴彈造成傷害,差點跟他們同歸於盡。
「如果他們老老實實地做生意,即便生意做得不好,窮點,也不至於把命搭上,唉,這就叫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啊。葉姐真是好樣的,比男人還強。」二牛子用這句話為這樁案子作了結論。
送走了二牛子,葉笙楠的大哥到了,我跟他商量好,不告訴家裡老人葉笙楠出了事,我也不能露面,由大哥告訴家裡的老人們,說我跟葉笙楠旅行去了,先讓葉笙楠在醫院裡治療,根據病情的需要再安排下一步。那天晚上,我陪著葉笙楠,葉笙楠一夜未醒,第二天葉笙楠他大哥來換我,讓我回去休息,給葉笙楠帶點換洗衣服和盥洗用具以及住院不時要用的東西過來。
下午我到醫院來的時候,病房裡卻沒有葉笙楠了,護士告訴我上午葉笙楠醒過來之後,馬上讓她大哥給她轉院到省城去,隨即他們辦理了轉院手續便離開了醫院。看著空蕩蕩的病房、空蕩蕩的床鋪,我的心也空落落的,一種人去樓空的惆悵攫住了我。我實在想不通,即便是為了抓緊治療時機轉院到條件更好的省城醫院去,他們也不應該不等我,葉笙楠她大哥也不應該不告訴我一聲啊。我馬上撥打葉笙楠她大哥的電話,還好,大哥接了電話,我很不滿地質問他:「笙楠轉院為什麼不告訴我?」
大哥吭哧了一陣才說:「走得太急了,沒顧上,你連著兩天兩夜沒睡,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沒事,你幫笙楠照顧一下她的生意,你還自己有一攤事兒,這邊有我照顧她你還不放心啊?」
我當然不放心,雖然她是葉笙楠的大哥,但是我卻是葉笙楠的丈夫,都說夫妻一體,沒有說兄妹一體的。到了這個份上,還說什麼生意、公司,那不都是屁話嗎?我問大哥:「笙楠現在怎麼樣?」
大哥又吭哧起來:「現在還好,快到省城了,醫院我已經給聯繫好了。」
我問他:「在什麼醫院?我馬上趕過去。」
我心裡認為,在這個時候,葉笙楠最需要的應該是我在她的身邊,而不是那個年齡比她整整大了一輪多的大哥。
大哥又吭哧起來,電話也突然斷了,我再撥過去,電話關機了。我明白了,這裡邊有事,肯定是葉笙楠不願意見我,因為我瞭解她大哥那個人,如果不是葉笙楠的主意,他大哥絕對不會不跟我商量就帶著葉笙楠轉院,也不會轉院之前不通知我。還有,他大哥剛才跟我通電話的時候,說話吭吭哧哧的,顯然是現編現說。葉笙楠為什麼要躲開我,不願意見我呢?按常理,這個時候她應該最需要我在她身邊啊。從醫院出來,已經黃昏,太陽在天邊精疲力竭地把最後一抹光灑向大地,整個世界都讓落日那最後一抹光彩給弄得無精打采。正是下班高峰時間,大街上人來車往熙熙攘攘,我穿行在人叢中,沒有目的地盲目遊蕩,自己都覺得自己像一個誰也看不見的幽靈。
過馬路的時候,恍惚中一台旅遊大巴險些撞到我,司機緊急剎車,憤怒詈罵:「你不要命啦?」
我茫然地看著司機那張憤怒的大臉,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麼。司機又說了一句話:「農民,不好好在老家待著,跑大馬路上害人,你以為這是你們家自留地裡,想怎麼走就怎麼走啊?」說完,大巴怒吼著朝我噴出一股黑煙,活像一條遇到危險的墨斗魚,在車河中遊走了。
我愣怔半會兒才明白,我手裡提著準備給葉笙楠送到醫院去的暖瓶、盥洗用具、茶杯茶缸等等一應用具,身上是前天一直穿在身上沒有來得及換的工作服,看上去也確實像極了一名剛剛進城找飯碗的農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