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春節了,家裡人都去找節氣了,我一個人蹲在家裡看門。我爸我媽讓市老幹部處請去開團拜會,還有飯局。我媽臨走的時候指示我不准出去:「大過節的家裡不能沒人,你在家看家,來了客人你替我們招待著。」於是我便成了家裡的接待處處長,遺憾的是我手下沒有兵,光桿司令。一個人悶著有些無聊,我打開電視看那些熱熱鬧鬧卻毫無價值的文藝晚會。
二出息終於如願以償,也不知道他走了什麼門子,跑到深圳一家國有公司當了副總經理,不久就把小林子跟寶寶都接走了,看樣子混得不錯,今年過春節沒回來,說是到香港過春節去。蛋蛋讓小妹領出去不知道瘋到哪裡去了,小妹大學畢業後就留在了省城,這次是回來過春節的。小妹明明知道我跟葉笙楠離婚了,她卻照樣把葉笙楠叫笙楠姐,見了葉笙楠她爸她媽也挺熱情客氣,我們家二出息跟小妹做人都比我活泛,只有我死性,我媽說這一點我倒繼承了我爸的毛病。
葉笙楠跟我離婚以後搬回了娘家,後來又搬到了集體宿舍,儘管我們那兩間房子有一間從法律上說應該屬於她,她卻主動放棄了自己的權利:「讓你們爺倆住得寬敞點,也給你行個方便。」她故作寬容,其實是想窩囊我,讓我心裡老覺得虧欠她。我在這方面非常遲鈍,並沒有虧欠她什麼的感覺,所以她的這番心思又白費了。
開門鎖的聲音驚醒了我,剛才電視裡的節目把我催眠了,是蛋蛋跟小妹回來了。
「咱爸咱媽呢?」小妹問我。
「赴宴去了。」
「誰請?你咋不去?」
「我不夠規格,市委、市政府宴請老幹部。」
蛋蛋蹦過來問我:「爸,你猜我們到哪去了?」
「到哪去了?」
「姑姑帶我到姥姥家去了。」
小妹連忙解釋:「過春節了蛋蛋也應該給他姥姥姥爺拜年去。」
我說:「去就去唄,我也沒說不讓去。」想起來我又問了一句:「他們給你壓歲錢了沒有?」
「給了,你猜我掙了多少?」
「什麼掙了多少?那是人家給的壓歲錢,不是靠你的本事或者本錢掙的。」小妹糾正蛋蛋。
「大舅給了一百,二舅給了一百,姥姥姥爺合起來給了一百……」
我不耐煩了,說:「你就說一家給了一百不就成了?窮囉嗦啥。」
蛋蛋認真地說:「也不是一家一百,我媽給了五百。」
「你媽也在家?」這倒有些讓我意外。離婚後我幾乎沒有見過葉笙楠,據說她開了一家火鍋店,生意挺好。
她干火鍋店的時候還在單位上班,單位說她搞第二職業,要處理她,她沒等單位處理她,先去處理單位,跑到黃副市長那裡告了一狀,黃副市長是她爸的老下級,也不知道她怎麼就把黃副市長擺平了,黃副市長給他們單位打了個電話,表態積極支持葉笙楠創業,他們單位不但沒有處理葉笙楠,反而給她的火鍋店投了資,擴大了規模,搞起了合資企業,算是他們單位的多種經營項目,葉笙楠弄了個董事長兼總經理,儘管不過是個火鍋店,可是她的名片上也醒目地印上了董事長兼總經理的字樣。按照我對她的瞭解,有了這種差事,再加上董事長、總經理的頭銜,她肯定得像大年三十的躥天猴,屁股後面的捻子點上了,吱吱叫著躥到天上去,沒想到大年初三她還能在娘家待著。
小妹說:「那有什麼奇怪,過年了火鍋店肯定得歇業幾天嘛。」
我說:「歇業了,她也應該待在歌舞廳或者麻將桌前面,守著老頭老太太她能耐得住寂寞嗎?」
小妹趕蛋蛋:「去,到你屋數錢去,明天姑姑帶你到銀行存了,小孩不准亂花錢。」
蛋蛋從小就有個存折,存的是他每年得到的壓歲錢,這已經成了習慣,小妹這麼一說,他便跑到屋裡躲起來盤點今年春節的收穫去了。
蛋蛋走了小妹才說:「哥,你猜我在葉家見著誰了?」
「誰?」
「你過去的同學,你把他叫鹵豬蹄的那個人。」
我的心裡「咯登」一下,這倆人走到一起似乎也是必然的,我沒話可說。
「我看那根鹵豬蹄挺慇勤的,他是不是在追求笙楠姐?」
我的心抽搐一下之後,不知怎麼忽然一下變得非常豁亮釋然,既然我已經跟她分手了,她就有了再次選擇的自由,選擇並且去結合,這也是必然的,我風平浪靜地告訴小妹:「那小子從小就迷葉笙楠,沒迷上,不知道這一回能不能成。」
「他有家吧?」
「當然有了,兒子比蛋蛋大多了,他結婚比我們早。不過如今的人,今天有家有老婆,明天就可能沒家也沒老婆恢復自由,只要他願意。」
小妹盯著我的眼睛,鄭重其事地問:「你真的不在乎?」
我說:「我要是在乎當初我就不離,離了我就不會在乎。再說了,我即便在乎也沒什麼意義,人家是自由人。」
小妹說:「這我就放心了,我是怕你想不開。」
她說話的樣子讓我哭笑不得,也許我確實老了,「老人孩子」,這句話有兩重意思:人老了脾氣就有點像小孩了,人老了往往跟小孩一樣讓人操心,我在小妹的眼裡是不是也有點像小孩一樣讓別人操心了呢?
我承認我的思想算是比較保守的,可是如今畢竟已經是九十年代了,結婚離婚、嫁人再嫁、試婚同居、換老婆養小姘已經成了普遍的社會現象,結婚離婚再婚都已經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葉笙楠再嫁幾次人跟我都沒有關係,這一點我要是想不通,我當初就不會跟她離婚。排骨前段時間也跟吳夢娜離了,我問他為什麼離,他說沒有什麼特殊的原因,就是覺得一輩子守著一個老婆太虧,所以想換換。我對他這種荒謬的想法沒有產生任何反感,這也許是我們這個年齡段許多人的共同感覺,只是有的人把這種想法埋在心裡,有的人嘴上說說而已,有的人卻不顧一切地付諸實踐。
小妹進了廚房準備晚飯,外面零零落落地響著鞭炮,提醒人們春節還沒有過完。我今年春節沒有放炮,放炮的樂趣和任務都由蛋蛋繼承了,我躺在沙發上,拿著遙控器將電視節目從頭到尾掃瞄一遍,又從尾到頭掃瞄一遍,沒有一套節目能夠吸引得住我。我已經四十多歲朝五十歲奔了,據我爸說他在我這個年齡早就已經當了副市長。我沒有因為我到了這個年齡仍然當工人而感到自卑頹喪。我卻為我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連個家都維護不住而沮喪。在外面我沒有情人相好之類的花花事兒,我也沒有感到哪個女人對我有興趣,也許是我在這方面遲鈍,也許是我在這方面麻木,也許我確實是不招女人喜歡的那種類型。
此刻我躺在我爸我媽的長沙發上,突然產生了實實在在的孤獨感。過去這種感覺我聽說過卻從來沒有實踐過,孤獨,是一種淡淡的憂傷,一種幽幽的惆悵,一種無人傾訴無人溝通的煩悶,一種被排斥在人群之外的隱隱的恐懼,一種不知該幹什麼的說不清道不明的無聊。我最親近的人,我爸、我媽、小妹、蛋蛋、二出息那一家人,他們仍然時時刻刻無微不至地關愛著我,可是,他們有他們自己的事情,他們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我只不過是他們生活中或多或少有時重要有時次要的組成部分。我的同學、同事們隨著年齡的增長來往也日漸稀少,各人忙碌著各人的日子,雖然我們依然保持著深厚的感情和友誼,但這種昔日的友情已經更多地表現為一種記憶,一種無法輪迴的過去,一種見面時熱情洋溢、分手後即各奔東西的節目。
有人敲門,我懶得爬起來開門,大年初三才來拜年的人一般不會是什麼親近的朋友,親近的朋友按照我們這裡的習俗,應該在大年初一登門拜訪。
蛋蛋跑出來向我抗議:「爸你太懶了,沒聽見有人敲門嗎?」
我用做父親的權威耍賴:「你聽見了就去開嘛,咋呼什麼?」
蛋蛋開了門,來人問蛋蛋:「你就是楊大蛋的兒子楊蛋蛋嗎?楊大蛋是不是藏到這裡來了?」
我一聽這口氣就知道是熟人,連忙爬起來迎了出去,來的是排骨、糊麵包跟紅燒肉,這三個從小就跟我一起光屁股下河一起下鄉偷雞摸狗的朋友的到來讓我的心情頓時晴空萬里。
「你們怎麼找到這兒來了?」
糊麵包說:「你跑到哪也躲不過我們,只要我們想找你就能把你挖掘出來。」
他們仨能湊到一起讓我有些意外,不知是生活的壓力還是時間消磨了感情,近些年我們這幫人之間的來往越來越少了。也許是過年,休息閒著沒事兒,他們就又湊到了一起。
我忙著給他們拿煙倒水,排骨說:「別忙活了,過大年悶在家裡幹嗎?走,出去散心去!」
我正在家裡悶得慌,二話不說穿上外衣就跟他們走,小妹追出來問我晚上回不回來吃飯,排骨說:「你別管了,跟著我們還怕餓著他?」小妹還記得他們是我小時候要好的同學,朝他們說了聲沒事過來玩兒,就縮回腦袋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