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那份耐心,我拿起外國朋友專門給我們準備的筷子,就像在家裡吃麵條一樣稀里呼嚕地吸溜起來,外國人見我如此吃法,敬佩至極,因為我比他們吃得痛快,效率也要高出許多,於是外國朋友紛紛倣傚,並沒有任何一個人因為我吃麵條發出了吸溜聲而反感。他們遺憾的是為什麼自己不會這麼簡便卻又有效讓人大開胃口的吃法。我看到的外國人穿著也是怎麼隨便怎麼舒服怎麼來,紐約大街上基本見不到西裝革履一本正經滿大街跑的,你穿什麼別人不會管,別人穿什麼你也管不著。要說文明,我倒覺得外國人這點算是比我們中國人文明。不像我們經常對別人的穿著指指點點議論紛紛。廠長帶我們到美國去的時候說過的一句話讓我印象深刻:「你們知道外國人跟我們最大的區別是什麼嗎?」
我們紛紛搖頭,廠長說:「人家是為自己活著,替別人著想。我們是為別人活著,替自己著想。」
他這有些拗口的話當時我還沒有反應過來,後來仔細想想,越想越有道理,越想越覺得就是那麼回事兒。總而言之,不管哪國人,都有好人也都有壞人,都有文明的和不文明的,外國人絕大多數老百姓跟我們中國人一樣,有時候挺好有時候挺壞,雖然皮膚顏色不一樣,頭髮語言不一樣,生活習慣不一樣,文化背景不一樣,可是,本質上都是人,都是身體無毛直立行走的哺乳動物,沒啥根本區別。葉笙楠式的中國人如今越來越多,動輒外國人怎麼怎麼樣,真好像外國人都是活雷鋒,成了我們學習的榜樣了。
我在思考,所以走神了,葉笙楠叫了我一聲:「楊大蛋,你想啥呢?」
我說:「我想起大流氓了,我在設想大流氓到這裡會不會跟我一樣光腳蹲在椅子上逍遙自在。」大流氓哈里克的事跡我給她講過,她知道我說的大流氓是誰。
她卻不耐煩了:「八十年代已經過去了,九十年代已經到了,我們正在朝二十一世紀奔去,你那些不文明的生活習慣也應該改一改了,別像個農民似的,吃點好吃的嘴就吧嗒得像口豬。」
我又大聲吸溜了一口茶水,對她說:「你最好嫁給蚊子,蚊子最文明,不哼不哈就吃飽喝足了,可惜蚊子吃的喝的都是人血。你也別跟我裝大瓣蒜了,咱倆誰跟誰?裝模作樣地假文明累不累?農民怎麼了?我爸就是農民,我爺爺更是地地道道的農民,你爸也是農民,怎麼了?你有本事別把他們叫爸呀。毛主席他老人家也是農民,領導全中國,打敗了美國侵略者,怎麼了?他說話你敢不聽?」
葉笙楠沒有正面回應我,她加了兩塊方糖到咖啡裡,用小勺輕輕攪拌著,眼睛看著咖啡杯,半晌輕言慢語地說:「楊偉,咱們是不是真的該分手了?」
我恍然大悟,難怪她把我叫到這個叫什麼鳳梨的餐廳來裝文明,鳳梨,正是分離的諧音嘛。這一天終於到了,只是它來到的形式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顯然她想營造一個好的氣氛環境來跟我商量終身大事,如果能有點淡淡的傷感、軟軟的浪漫那就更中她意了。可惜我是個不識春風秋月的粗漢工人,不經意間破壞了她刻意追求的最後的浪漫。她不懂,死亡不可能是美的,不管死在什麼地方,戰場、病房、刑場……也不管人們如何徒勞地想給某種死亡塗上美妙的色彩,死亡始終是生命的終結,生命失去了,還有什麼美好可言?離婚也是一種死亡,是婚姻關係的死亡,是一個家庭的死亡,既然是死亡,你還想讓它成為美好的結束,那怎麼可能?
果然,她說了:「我們婚姻的開始是美好的,我希望我們的結束也同樣成為美好的回憶。」
我嘿嘿冷笑,不置可否。她這種矯揉造作的語言讓我厭惡。這是生活,不是話劇舞台,我們做的或者正在做的是我們自己的經歷,並不是作家編出來的劇本,沒必要像背台詞似的抑揚頓挫。我給她做出了榜樣:「你的意思不就是離婚嗎?我又沒賴著不離,你真沒必要花這錢費這心,跑這兒來當冤大頭。」
我的直白讓她有些不知所措,我馬上明確表態:「分手我沒意見,其實我們早就已經分手了。我唯一的條件就是蛋蛋不能給你,別的你都拿走我也沒意見。」
我想她應該對我們之間的關係心裡有數,我們走到這一步是必然的,只是個遲早的問題,或者說只是由誰打響第一槍的問題。沒想到我如此痛快地答覆卻讓她的眼睛充滿了淚水:「楊大蛋,你確實夠狠心,你等的就是這一天對不對?你就在等我先提出來對不對?」
我沒吭聲,我不能否認,我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卻沒有惡意,我怕由我主動提出來傷她的自尊心,好像我不要她了。我寧願讓她以為是她甩了我,也不願意讓她覺得我甩了她。根據我對她的瞭解,如果她認為我甩了她,她是絕對不會甘心的,這方面她有點像曹操,寧可我負天下人,也不讓天下人負我。我只是想讓她負我,而別造成我負她的印象。至於我,離婚就是離婚,倆人混不下去了就離,不存在誰甩誰的問題,誰甩誰在家庭破裂這個大災難面前已經微不足道了。
「其實你應該明白,早在一年前,你跟鹵豬蹄跑了的時候,今天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
「我跟鹵豬蹄幹什麼去了你應該清楚,我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你楊大蛋、對不起你楊家的事情。」
我沒心情就這個問題再跟她討論下去。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明白還是裝傻,在我反對的情況下,她跟著別的男人一跑兩個多月,這本身就是對我和我們家的傷害,這本身就是對不起我跟我們家,不管她跟鹵豬蹄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如果她連這一點都不明白,她就不是中國人。
我對她說:「這種話你難道有耐心對全市幾十萬人民一一去解釋清楚嗎?」
她默然流淚,顯得楚楚可憐,抽出一張又一張面巾紙擦淚擤鼻涕,吭吭吭擤鼻涕的聲音很響,引來四桌正在進食的人們側目,她忘了講究優雅文明了。
「離婚我沒意見,我就是不甘心離了婚我還背上黑鍋。」
我說:「別人誰也沒有給你背黑鍋,黑鍋都是自己給自己背上的。再說了,跟我在一起,我們倆背上就都有黑鍋,沒了我,你願意幹啥都是你的自由,還有什麼黑鍋可背呢?」
她冷然問我:「你就那麼想離婚?」
我作出無所謂的樣子:「離婚是你提出來的,我只是沒有不同意見而已。」我說的是表面上的事實,這並不是本質上的事實。我的冷漠,我家裡人的厭惡,才是迫使她提出離婚分手的真正動力。我覺得自己有點虛偽,可是不這麼說我又能怎麼說呢?
葉笙楠又招來了服務員,仍然是那個姿勢,舉起手,鉤手指,服務員無聲無息地趨了過來:「埋單。」
服務員到櫃檯上取賬單,我準備掏錢,葉笙楠說:「我來吧,目前為止我還是你老婆,按規矩來,兩口子吃飯老婆埋單,情人吃飯男的才埋單。」
我想問她一句,她跟鹵豬蹄出去的時候,吃飯誰埋單,可是我沒問出口,都到了這份上了,再問那種問題實在無聊,如果她覺得這是挑釁,她也肯定得立刻對我歇斯底里地大發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是目前我最應該遵守的規則。葉笙楠付了錢起身說:「再說也沒什麼意思了,明天我就把協議書給你。」說罷就揚長而去了。
我出了鳳梨餐廳,天早已黑了,各種各樣的燈光把夜幕污染得黃糊糊髒兮兮的,遠處市政府辦公大樓的頂端,新裝上的霓虹燈大標語神采奕奕在夜幕下分外清晰:改革創新,銳意進取,創造更加輝煌的九十年代。標語太長了,字數太多了,用霓虹燈書寫這幅標語肯定非常浪費電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