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試圖通過斬釘截鐵的拒絕對她熱衷跳舞投否決票,她佯裝遲鈍有意忽略我的真實意圖,裝出既然你不去我只好自己去的無奈,我行我素,照跳不誤。我自知對她沒有任何權威性影響,也從不奢望她能在任何事情上服從我的意志,只好對她的行為聽之任之。她對流行、時尚有一種天生的喜好。結婚生育曾經束縛了她的自由,剝奪了她幾年的時光,如今她以一種迫不及待、來日無多似的狂熱追逐時尚,根本顧不上分析這時尚的真假優劣。她患上了狂熱的舞蹈症(我們對舞迷的通稱),她的業餘時間和剩餘精力放到了舞場,許多家裡需要她做或者應該由她做的事情都扔給了我,我要是再不想做就只好擺在那裡,於是家庭生活開始失常,人住的地方漸漸朝豬圈的層次降落。我的心情也越來越煩躁,她倒好像不太在乎,回到家裡高興了就貓蓋屎似的拾掇一下,不高興了扒個窩就睡。
為此我們開始經常吵架,經常鬥氣冷戰不說話,我正面警告她,如果她再這樣我不可能再跟她過這種窩囊日子。鬧過以後她能收斂幾天,可是不出三五天就又故態復萌。如果說抽煙吸毒會上癮,那麼,泡舞廳也能上癮,這是葉笙楠用實際行動告訴我的。
有一次蛋蛋病了,她卻仍然到舞廳去跳舞。她如果忙正經事,我照顧蛋蛋也不是不可以,可是孩子病著她卻能去跳舞,這已經超出了我能忍耐的限度。我把蛋蛋送到我媽那兒,抽身到舞廳找葉笙楠。我知道她瞅準了的是那個叫月亮宮的歌舞廳,那是她跳舞的據點,出了門就直奔月亮宮而去。
月亮宮的門臉兒弄得五光十色,活像搔首弄姿的舞女。裡面的樂聲隔了半條街就能聽到。門口還裝模作樣地站著幾個保安,我朝裡面走他們立即攔住了我:「先生,有票嗎?」
我心裡正煩,推開他們說:「別叫我先生,我沒那麼文明,就叫我師傅。我沒票,我是來找人的。」
保安說:「沒票不能進。」
我只好耐下心來解釋:「我不是來跳舞的,我是來找人的。」
一個瘦猴兒保安說話挺難聽:「誰知道你是來找人的還是來逃票跳舞的。」
我只能繼續解釋:「你們看看,我連外衣都沒有穿,跳舞能這樣來嗎?」
那幾個保安一看我這樣兒就不像個有份量的人,實際上我也真是個沒啥份量的工人,任何人也不會把我這樣的人放在眼裡,所以他們就存心要跟我找彆扭,也許他們正在門前待得無聊,恰好我來了可以給他們解悶兒,於是他們開始不三不四地挖苦我:「找什麼人啊?這裡面能有你要找的人?」
「是不是憋得慌了想到這裡面開開眼?開眼也得拿錢買票。」
「是不是沒錢買票?你要真沒錢哥們兒就放你進去。」
我不想再跟他們糾纏,我已經決定要去買票了,不就五塊錢嗎?雖然我是工人,可是我是工人裡面的高收入者,我的收入比車間主任還高。我已經走到售票窗口前面了,我已經把手伸進了兜裡,這時候那幾個保安裡面不知道誰說了一句:「這哥們兒是不是來找老婆的?老婆都看不住跑這裡來找,乾脆把臉裝褲襠裡算了。」
這句話像一柄利刃狠狠扎進我的胸口,剎那間我的心臟彷彿成了油門踩到底的汽車發動機,我的血液全部湧到我喉嚨的以上部分,太陽穴崩崩劇跳,胸腔活像膨脹的氣球就要爆裂。我回過頭去,那幾個保安正嘻嘻哈哈地瞅著我鬼笑。他們的話擊中了我的要害,讓我羞憤難當。同時,我的鬱悶也找到了發洩的出口,今天晚上我有了發作的對象,瞬間我的心中竟然感到了一絲欣喜,就好像憋了一泡尿或者一泡屎,跑了好半天走了幾條街才找到了廁所,而且是免費廁所。
我朝他們走了過去,冷冷地問:「剛才的屁是誰放的?」
這時候我已經完全恢復了冷靜,造反、打架、下鄉、胡混、謀生……多年來在我身上蟄伏的野性開始發作,到這種時候我反而能在瞬間冷靜下來,我能感到我的肌肉緊繃,感到我心臟有力地跳動,感到我眼睛耳朵也格外敏銳。
「對呀,這屁是誰放的?好臭好臭。」那個大個子保安還在拿我耍笑,邊說邊用手在鼻子前面扇動著。
我就拿你小子開刀,我沒有再跟他們囉嗦,猛然衝上他們高踞的台階,然後一腳把那個說「好臭好臭」的傢伙從台階上踹了下去。他們一共是三個人,都是二十來歲的小伙子,我這突然而來的攻擊讓他們愣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我敢先動手招呼他們。我不等他們反應過來就朝舞廳裡闖去。沒等我進到舞廳裡,他們已經追了過來,連擁帶扯地把我揪住了。我不能讓他們控制我的兩隻胳膊,那樣我就只有乖乖挨揍的份兒了。我用膝蓋在那個被我踹倒後又爬起來的大個子的襠下頂了一傢伙,他「嗷」的一聲怪叫,忍著痛朝我臉上揍了一拳,我被他打得眼冒金星,心裡暗暗後悔剛才頂他襠部那一下不應該留太多的餘力,我當時怕把他頂成廢人。
瘦小個子一直拽著我的右胳膊,另一個保安揪著我的左胳膊,我甩了兩下沒有甩脫,這兩個傢伙雖然看著不起眼兒,還真有點乾巴勁,緊緊揪著我不放,看來這是他們用慣了的招數,兩個人揪住對手的胳膊,讓另外的人放手幹,小的時候我跟紅燒肉、排骨、糊麵包他們幾個結伙打架的時候也經常這麼幹,所以我也知道怎麼對付這種招數。給了我迎面一拳的大個子又衝了上來,我在那個瘦猴兒的腳面上狠狠跺了一腳,我穿著廠裡發的翻毛大皮鞋,鞋底子還釘著鐵掌,那個瘦猴兒立刻痛苦地咒罵著蹲到了地上。我側轉身用騰出來的手在那個揪著我左胳膊的保安臉上狠狠杵了一拳頭,那個保安鬆開我去捂他的臉,我趁機躥進了舞場裡。我打定主意今天晚上要痛快一次,不管後果如何,我要把我多日來的委屈、鬱悶、惆悵、怒氣一切一切的不快都發洩到這家月亮宮裡。
舞廳裡像陰暗的巢穴,樂隊正在演奏《深深的海洋》,幽藍的燈光下一對對男女摟抱在一起緩慢地搖晃,黑影綽綽活像深海中的魚群。要在這種光線下找到葉笙楠是不可能的。我擠過人群,來到台前,找到伴唱用的麥克風,對著舞池大聲吼著:「葉笙楠,你馬上給我回家去!葉笙楠,你馬上給我回家去!」我連喊兩聲,擴音器放大了的聲音漂浮在音樂之上。音樂戛然而止,跳舞的人們愕然止步,隨後就嗡嗡嚶嚶亂成一團,片刻後不知是誰打開了照明燈光,人們靜止在舞池裡,驚訝地看著我,活像一群被定格了的木偶。我俯視著台下的舞池,睜大眼睛雄睨四方卻看不到葉笙楠。這時候我看到那幾個保安帶著一幫人衝過人叢朝我撲來。這場舞會已經被我攪了,再跟他們糾纏我肯定難以脫身,我再氣再怒還沒有喪失理智,好漢不吃眼前虧的警示還殘存在我發漲發熱的腦子裡,此時不溜再遲就來不及了。我連忙跳下樂台,擠到人叢裡,溜到牆邊想從側門逃跑。當我順利地來到側門的時候,不由暗暗叫苦,側門鎖死了。
這時候人們已經開始紛紛朝大門外面擁,我也混在人群裡想趁機一跑了之。我出了大門不由倒吸一口冷氣,十幾個人在一個大胖子的帶領下,堵在門口找我。那幾個跟我動過手的保安一看到我馬上朝我衝了過來。沒辦法,我只好重新退回舞廳,順手拎起了鎖大門用的長鐵栓,這是一根半米多長兩指粗細的鐵條,用起來挺趁手。我揮舞著再次朝外面沖,那幾個保安躲避著,我再次衝出了大門。出了大門我卻知道今天晚上恐怕難以全身而退了,那個大胖子胸有成竹,沒有跟著那幾個保安進去追我,率領十幾個人篤定地等在原地。我一出現,他們就呈扇形圍了過來,後面那幾個保安也從大門出來堵在了我的身後。散場的舞迷們沒有走,散落在四周等著看好戲。我朝四周巡視著,想找到葉笙楠,她卻始終沒有露面,這讓我有些忐忑,也許她今天晚上沒有來這裡?如果那樣,我今晚上的虧就吃大了,白忙乎一場還得挨頓臭揍。
後面的保安吃了虧,對我仇恨最深,一出門見著我幾乎沒有停步就朝我撲了過來。大胖子揮揮手制止了他們,臉上是當家做主的主人翁表情:「哥們兒,怎麼回事兒?我看你臉生得很,咱們好像沒有什麼過節,你跑這兒鬧騰什麼?」
既然他心平氣和地問我,我就連忙抓住機會為自己創造逃脫的機會:「你說得對,我沒事跑你們這兒鬧什麼?是這幾位哥們兒太過分了。我是來找人的,他們讓我買票,我就按規矩去買票,他們冷言冷語地刺我,本來啥事沒有。」
大胖子抬起胳膊撓撓胳肢窩:「行啊,咱們別的都不說了,你可以走。」我心裡一鬆,想不到這小子還挺明白事理,連忙拔腿就走,他卻又攔住了我:「別急,哥們兒,走也得有個走法吧?今天的場子讓你給攪了,經濟損失總得算清楚吧?」
「怎麼算?」我無奈地問他,心裡暗想只要不過分,破財免災,先把今天晚上混過去再說。
「今天晚上的門票你全給補上就成了。」
我覺得腦袋被砸了一悶棍,我剛才看了,舞場裡面少說也有四五百人,每個人的門票五塊錢,沒有兩三千塊錢是下不來的。再說了,這些進到舞場裡的人雖然舞沒跳完就讓我給攪出來了,可是他們也都是買過舞票才進去的呀,再讓我補他們的舞票顯然是敲竹槓。眼下這個情形如果我不答應他的條件我肯定不能囫圇著離開這裡。我只好使出緩兵之計:「行啊,我賠你的舞票錢,可惜我身上沒帶那麼多錢,明天我給你送來行不行?」
他嘿嘿嘿地笑了起來:「哥們兒,拿我當小孩呢?明天你還認識我老幾?身上沒帶錢好辦,帶什麼值錢的留下也行,或者我麻煩點,派兩個人跟你去取也行。」
我出來得急,外衣都沒有穿,手錶錢包都扔在家裡,身上除了襯衣褲子再啥也沒有,可是我又不能讓他派人跟我到家裡去取,我怎麼能讓他們認下我家的住址呢?就是去取我也沒有現成的兩三千塊錢放在家裡等著給他。我說:「老闆,咱們都是本鄉本土的,說不上哪天就碰上了,今天我攪和了你的場子是我不對,可是你讓我馬上拿出幾千塊錢來,先不說這錢該不該我拿,就是該我拿我也拿不出來呀。」
大胖子的臉往下一沉:「那就怪不得我了。你們給我把他弄起來送派出所去!」
他們如果真的把我送到派出所我倒高興了,我怕的是他們制住我之後,我受皮肉之苦。我拎起鐵條說:「哥們兒,是你逼我,今天如果你們把我放倒了我隨便你們處置,只要我死不了我就讓你們加倍償還。如果你們要讓我陪你們到派出所去,咱們就好好走,誰也別想來這套。」
大胖子不再理會我,手一揮那些打手保安們就向我撲了過來。旁邊看熱鬧的人群裡有人喊了起來:「不好了,要打起來了,快去報警呀!」也有的人叫嚷:「這麼多人打一個要不要臉?」「快叫警察……」「別打了,有話好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