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笙楠解釋:「處長跟處長不一樣,就像我大哥,在建築工程公司當經理,說起來也算是處級幹部,可是誰認識他老大貴姓?二出息是什麼處長?是人事處處長,管人事的,只要是人的事他就管,那是實權派,這就是關鍵的區別。」
葉笙楠這一通道理說得振振有詞,我聽得卻並不愉快。二出息是我親弟弟,他比我有出息,比我強我應該高興。可是我跟他在社會地位上的實際差距卻也是不爭的事實,買彩電的過程再次印證了這一點,這種差距並不單純是我們兄弟兩人的,我們兄弟兩人的差距僅僅是社會等級的一個縮影而已。這個新認識讓我心裡有點灰灰的,幹啥都沒了精神,包括到二出息家裡看新彩電給他捧場。
「走,到我那兒看看我的彩電去!」
二出息興致勃勃地發出了邀請,我卻沒心去,儘管這讓他掃興,我仍然拒絕了:「算了,改日吧,今天太累了。」
我套上衣服朝外面走,葉笙楠問我:「孩子呢?你不要孩子了?」
下午是我去接的蛋蛋,還沒進門蛋蛋就讓葉笙楠她爸勾引跑了,二出息的千金是我爸去接的,回來後要找蛋蛋玩,也跟著跑到葉笙楠家去了。
葉笙楠上樓到她家接孩子,我先下樓取自行車等他們,過了一陣二出息兩口子陪著我爸我媽下樓了,我問他們這是幹啥去,我爸說:「二出息買了新彩電,我跟你媽過去看看。」
我知道我爸我媽今天心裡都非常高興,兩個兒子都有了大彩電,說明他們過得好,對老年人來說,還有什麼比自己的子女過上好日子更值得高興的事兒呢?
回家的路上,葉笙楠問我:「你今天好像不太高興,有什麼事兒嗎?」
我說:「哪裡不高興了,我高興得很啊。」
「那你怎麼不到二出息家去助助興?」
她喋喋不休地追問讓我心煩,我沒心搭理她。她的心情很好,並沒有在意我的冷落,換過話頭問我:「你猜我今天見到誰了?」
「誰?」
「排骨。」
「哦,我前幾天才見到他,他不是在行政處當什麼科長嗎?」
「你見著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每天見著的人多了,還都給你匯報一遍嗎?」
「排骨不一樣,他跟我們不都一塊下過鄉嗎?他跟我們不都是同學嗎?早知道他在行政處當科長,我們買彩電的時候直接找他不就行了,省得沒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撞。」
「沒找他我們不也買上了?」我不願意她忽略我在買彩電這件事上發揮的絕對作用。
「唉!」她歎息了一聲,「這麼多年過去了,抬起頭四邊瞧瞧,誰都比咱們混得明白。」
她這話裡隱含的意思讓我反感,更準確點說讓我覺著她是在暗示我沒本事,因為我這麼多年來沒什麼長進,仍然是工人,儘管是一個優秀的技師級別的工人,仍然不過就是一個工人。
「那你就好好努力,爭取當個什麼科長處長的,我也跟著沾光。可惜,你比我也強不到哪兒,連個幹部都不是,要當科長處長恐怕沒多大希望了。」我正面譏刺她,她沒有吭聲,我卻感到好像我自己在譏刺自己,心裡悶悶地難受。
蛋蛋坐在我前面的車筐裡,昏昏欲睡,東倒西歪,我不得不騰出一隻手來扶持著他,怕他從車筐裡摔出去。觸摸到他那小小的柔嫩的身體,一股深深的柔情突然從我心底升起,五臟六腑彷彿都浸泡在溫暖的清水裡面。葉笙楠說得也許有道理,這麼多年過去了,許多人在改革開放的過程裡都得到了或者正在得到自己想要得到的東西,關係硬的陞官,膽大的發財,更有的既陞官又發財,我卻一如既往,如果說這麼多年我得到了什麼,那麼我真正得到的只有兩樣東西:葉笙楠跟我的兒子蛋蛋。我對剛才譏刺葉笙楠有些後悔,她說的那些話並沒有任何惡意,完全是夫妻之間毫無意義的閒聊,我的反應太過敏感,這是缺乏自信的表現。我向來不是一個沒有自信的人,雖然我僅僅是一個普通工人,難道我的自信真的面臨崩潰了嗎?
「你想啥呢?我也沒說啥呀,你別陰沉沉的,天已經夠黑了。」葉笙楠坐在我自行車的後座上,習慣地把臉貼在我的後背上,軟語溫言地對我說。
我說:「我也沒咋啊,你想說啥就說,我聽著呢。」
她卻不說了,嘴裡哼起了小曲兒,是《天上下著毛毛雨》。結婚這麼多年了,我仍然不敢說對葉笙楠非常瞭解,她有時候有心沒肺嘻嘻哈哈像個傻大姐,有時候卻又像個精明強幹的女奸商。許多對我來說非常重要的事兒,她漫不經心地當成兒戲,許多讓我看來不值一提的小事她卻非常看重。在我家她大大咧咧的似乎非常隨便,實際上許多事情和許多話事後回想起來卻像是她精心謀劃好的。我不敢斷言她是一個隨和大度的女人,同樣我也不敢斷言她是一個精明強幹的女人,當然,她更不是那種聰明伶俐善於逢迎取巧的小女子。
「哎,告訴你一件事兒,我報名參加舞蹈培訓班了。」
交誼舞重回我們這個社會的時候,我們的主要精力放在出生不久的蛋蛋上,葉笙楠還得奶孩子,我大概繼承了我爸的遺傳,對那種男男女女摟在一起轉圈圈的把戲沒有任何興趣。葉笙楠說自己生完孩子體形沒有恢復,整天弄個吃奶的孩子身上一股奶味,怕人家把她當成奶牛,也不下場跳。我們不愛跳卻特愛看,到舞場就坐在一旁看別人,就跟小孩子看馬戲團表演的心情一樣。邊看邊點點畫畫地評價哪個人跳起舞來像狗熊掰苞米,哪個人的動作姿勢像日本相撲,哪個人跟對方貼得太緊,明擺著是耍流氓來了。
那會兒還沒有專業的舞廳,舞會都是各單位在會議室或大食堂自己組織的,熟人跟熟人跳,本單位的人跟本單位的跳,還不像後來有了專業舞廳之後那麼亂。我跟葉笙楠在舞會外邊指手畫腳,免不了跟認識的同事們相互交談發表我們的見解,漸漸跳舞的人就開始討厭我們,說我們自己不跳淨在邊上醜化別人,他們採取的對策就是拉我們下水,看看我們跳舞的時候是啥德行。葉笙楠那時候正處於產後哺乳期間,自慚形穢,堅決不跳,我拗不過廠裡工程師白大姐的半邀請半強迫,勉為其難跟她走下了舞場,白大姐說:「你跟著我的步子走。」我就跟著她轉,偷空看看在場邊的葉笙楠,她看著我笑得前仰後合,比看卓別林的喜劇還開心。看她那麼笑,我就知道自己的舞姿可能挺不好看,下來後我問她怎麼樣,她一句話就讓我對自己舞姿的信心徹底崩潰了:「挺好的,真的,比看大馬猴爬桿有意思多了。」
工會主席後來也煩我們了,跑到我們面前干預我們:「你們自己不跳也不要搗亂嘛,說這說那的弄得別人都不好意思了。」我跟葉笙楠事後想想,我們的行為對單位組織的活動確實起到了破壞作用,不但不花錢免費看別人表演,還用各種不文明的語言對人家進行諷刺挖苦,長此以往,很可能會成為舞迷們的眾矢之的,為了避免成為眾人嫌、大家罵,就再也不去了。沒想到如今葉笙楠居然來了興趣,還正經八百地參加什麼舞蹈培訓班。
對她的這個決定我不想也不能反對,我奇怪的是好好的她怎麼就想起學跳舞來了:「你忘了咱們看別人跳舞的時候了?跳舞的人都覺得自己跳得挺好,可是叫別人看起來是什麼德行你也不是不知道,你怎麼也想加入免費馬戲團?」免費馬戲團是我們對舞場上那些人的統稱。
葉笙楠不屑地咧咧嘴巴:「那時候他們跳的算什麼舞,純粹是瞎蹦亂跳。你忘了,你們單位組織露天舞會的時候,你們車間主任怕冷,跳舞時穿個大棉襖,還戴個棉手悶子,那叫跳舞呀?那叫耍寶。我們學的是正經八百的國標,你看過電視上外國人跳的那種舞了嗎?多棒,那才叫跳舞。」
「什麼國標?跳舞還有國家標準嗎?」
「是國際標準舞,你要是有興趣我給你也報個名。」
到家了,我扛自行車她抱孩子。那個時候,自行車屬於每一個家庭的重要財產,又特別好偷,所以每次上樓我們都得把自行車扛到樓上去。臨進門前,我對她說:「你先把大秧歌學會了再跳國標舞吧。我可沒時間陪你玩什麼國標,我連企業標準還沒記全呢。」
「明天下班後我要去參加開學典禮,晚上不回家吃飯了,你跟咱爸咱媽說一聲,你要是來不及接蛋蛋就給我爸打電話,讓他去接。」
「你是光明天不回來吃飯還是今後天天不回來吃飯了?」這是我必須弄清楚的問題,省得到時候落埋怨。
「放心,就是每個禮拜的一三五,兩個月就完事了。」
到舞蹈培訓班學跳舞絕對不是僅僅兩個月就能完事的事兒,學的目的就是為了跳,就像考駕照的目的是要開車、領結婚證的目的是為了一男一女合理合法地睡到一張床上一樣。所以,我斷定即便是培訓班兩個月結束了,葉笙楠也不可能浪費她學到的技能,但願她不要成為那種提起跳舞不吃飯的舞迷舞癡就好。讓我想不通的是,過去葉笙楠似乎對跳舞並不感興趣,如今竟然願意花錢學跳舞,尤其在物價天天漲、葉笙楠恨不得把到手的每一分錢都存進銀行的時候更顯得反常。
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葉笙楠從舞蹈培訓班畢業了以後,便成了舞廳裡的常客。絞盡腦汁買回來的彩色電視機對她已經失去了誘惑力,每天吃過晚飯之後,她便開始裝裱自己,然後就花枝招展地實踐她在舞蹈培訓班上學到的本事。這時候各個單位組織舞會的潮流已退,新興起的是大大小小的收費舞廳,葉笙楠過去對單位舉辦的免費舞會沒有興趣,對這種收費的舞廳卻趨之若鶩,好在舞廳的價格不高,男人五塊,女人兩塊甚至可免費。葉笙楠天天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歌舞昇平的幸福生活,我的業餘生活卻只有兩個內容:電視、蛋蛋。有時候她也覺得愧疚,拉我跟她一塊到舞廳「活動活動」,我說:「我又沒上過舞蹈培訓班,白天上班活動得已經夠多了,晚上再接著活動,我又不是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