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葉笙楠高考複習用勁太大了,也許我兒子擔心自己的出生跟葉笙楠高考發生衝突被她註銷,兒子提前兩個月跟頭把式地從她肚子裡爬了出來。這是一個長得跟我很像的瘦小子,我爸說既然是男娃娃就叫蛋蛋。看著這個瘦小子葉笙楠大為失望,我們家人跟所有中國人家一樣重男輕女,希望生個男孩,她卻希望生個女孩,她喜歡女孩,說女孩好打扮,跟媽媽貼心。而且她對我們兒子的名稱也不滿意,認為這個名字不好聽,私下裡嘀咕:「你爸真沒創意,已經有兩顆蛋了還不夠,男孩子叫蛋蛋,女孩子叫啥?」我說:「這是小名嘛,你再給起個好聽的大名不就成了。」於是她給孩子起了個大名叫楊成龍,說這個孩子是龍年懷上的,我覺得這個名字太俗套,就說:「乾脆跟你姓,叫葉好龍。」
葉笙楠問我:「你這是什麼意思?想讓別人覺得我這孩子來路不正嗎?」
我說:「叫葉好龍比楊成龍好,葉公好龍嘛,成語。」
葉笙楠說:「你真是白字先生,那叫葉(社音she)公好龍,跟我們家的葉不搭界。」
葉笙楠又說既然我起的名字你覺得不好那你也起一個,我想了兩天兩夜也想不出一個好名字,就湊合著叫楊成龍了。從此,我把兒子叫蛋蛋,葉笙楠一絲不苟地把兒子叫楊成龍,以此來表達對我爸所起名字的不滿。
孩子出生三個月以後,高考開始了,葉笙楠硬要去參加,我勸她別去了,問她:「即便你考上了,孩子怎麼辦?你總不能帶著孩子去上大學吧?」
她說:「先考上再說,到時候自然會有辦法的,你家我家這麼多人誰不能幫著帶孩子。」
拗不過她,只好隨她。老天有眼,她折騰了好幾天終於沒考上,極為失落,極為鬱悶。我暗暗高興,表面上卻對她深表同情,她知道我是假同情,每天晚上都要擰我幾把解恨。她沒考上,小妹倒順順當當考上了西北師大的財會專業,從農村直接跨越到了省城。送小妹的時候,葉笙楠艷羨地說:「小妹真有福氣,十來年沒有大學生了,他們是頭一批考上的大學生,畢業肯定吃香得很。」又抱怨地拍了蛋蛋屁股一巴掌:「就怪楊成龍,要不是因為你我也就上大學了。」楊成龍在她懷裡美美地撒了一泡,尿液順著她的衣襟往下滴答,她卻沒有發現。
大學沒考上,葉笙楠最大的心願從上大學變成了買一台電視機。不知不覺間我們國家開始朝電視機時代發展,市裡已經開始有個別人家擁有了那個可以在家裡看電影聽音樂的寶貝了。她爸離休後要回老家看看,她的哥哥弟弟各忙各的,誰也沒時間陪她爸回老家,於是陪她爸她媽回老家的光榮使命就歷史性地落到了她的頭上。我說:「你們家哥們兒兄弟一堆,咋就非得讓你去?蛋蛋還小,帶著出遠門多受罪。」
葉笙楠說:「你不知道,我家的孩子跟你家不同,從小就像放羊一樣,一參加工作一律趕到集體宿舍,平時絕對不准在家吃飯。這也是沒有辦法,我媽有心臟病,顧不過來。所以我們兄弟姊妹之間獨立性都特別強,誰也不管誰的事。我爸是離休幹部,回鄉探親按規定可以派一個陪護人員,來回路費公家報銷,我就當公費旅遊一趟有啥不好。」
這一趟跑得她開了眼界,最明顯的例證就是她親眼看到了電視,這種可以坐在家裡看電影的「戲匣子」,回來以後她就得了魔怔,日思夜想家裡能有一台電視機。
這個願望我沒法幫她實現,不是沒錢買電視,而是根本就沒有賣電視的。即便有賣電視的,我們這裡也沒有電視台,買了電視也只能放在家裡當擺設。這時候鹵豬蹄出現了,他是跟葉笙楠一起到我家裡來的。這時候我們已經告別了我媽給弄來的那一小間舊房子,葉笙楠她爸在離休前最後一次運用自己的權力給我們搞了一套一室半的房子,房子雖然小,卻有獨立的廁所和廚房,不用出家門吃喝拉撒都能解決,這就比過去住在那個沒有廚房和廁所的小房間大大高級了。鹵豬蹄跟在葉笙楠的後面,幫她提著菜筐,葉笙楠抱著蛋蛋,恍惚間我竟然覺得他們倆是兩口子,他們仨是一家人。
鹵豬蹄把菜放到門邊的地上,挺隨意地問我:「下班了?」那口氣神態好像我們昨天才見過面,我在心裡掰了掰手指頭,我們已經有十年沒見面了。
「你們怎麼碰到一起了?」我們這塊地方不算大,如果不想專門見面,各活各的也可以做到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所以他們能碰到一起並且一起到我家來,對我來說也確實有些意外。
葉笙楠挺興奮:「鹵豬蹄說了,市裡正在安裝調試電視台,下個月我們這裡就有電視看了。」
鹵豬蹄長大了,不再像小時候那麼因為別人喊他的綽號而惱火,更不會因為葉笙楠喊他的綽號而惱火。他坦然地應承著:「是差轉台,不是電視台,我們現在正在施工,估計下個月就能轉播了。」
我弄不清電視台跟差轉台有什麼不同,反正知道下個月有電視看就成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有見過電視機,我家有半導體收音機,熊貓牌的,外面還有一個皮套,出門時可以隨身攜帶。這台收音機是我爸到北京開會的時候買的,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厚著臉皮張口朝他要,他就忍痛割愛把這台收音機送給了我。我實在想不通電視機是個什麼東西,怎麼就能在上面看電影。葉笙楠反覆給我講解電視機的模樣,她越講我越蒙,按她說的電視機跟我家那台電子管收音機差不多,也是方方正正一個木頭匣子,只不過正面不是喇叭、旋鈕和木框子那些東西,而是一塊朝外鼓的玻璃,只要一打開,玻璃上就能放電影,還有聲音。
鹵豬蹄坐到我家的飯桌前面,我家的居住條件沒有專門的客廳,來人就在飯桌前面就座,碰上吃飯的時候就客氣一下,來人不客氣就跟著一起吃,來人客氣就看著我們吃。還沒到吃飯時間,鹵豬蹄坐到我家飯桌前面我也就沒有該不該請他吃飯的困擾。我對他從小就沒有好印象,下鄉的時候好容易跟他有了調解緩和的機會,結果他害得我們點的知青被公社專政隊一網打盡,他自己卻躲了不見面,從那以後我就打定主意,這一輩子不再搭理這小子。葉笙楠過去跟我說起他也是咬牙切齒,不知道風向怎麼就變了,跟他嘻嘻哈哈的像是朋友。
「該買電視了,對了,電視就放到這兒,邊吃飯邊看電視。」鹵豬蹄首長視察般地把我家看了個遍,最後指著角落裡的高低櫃說。
葉笙楠馬上像上足了發條的玩具兵:「對對對,我早就說該買電視了,錢倒沒問題,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媽給了一千多塊錢一直沒動,還不算我們後來攢的,就是沒地方買呀。」
鹵豬蹄看看我說:「用不了那麼多錢,不就買台電視嗎?包在哥們兒我的身上。」
我問他:「買台電視得多少錢?」
他搖頭晃腦地算了一陣告訴我:「進口原裝的十二英吋黑白,六百塊左右。要是買彩色的,就貴了,一台十四英吋的就得一千五百塊左右。」
我鬆了一口氣,暗中盤算了一陣,我跟葉笙楠的存款一共是一千八百多塊,其中有結婚的時候我媽給我的一千多塊,買一台黑白電視沒問題,要是買一台彩色的就有些吃緊,一買手頭就沒有活錢了。
「買一台黑白的就成了,當然要原裝的。」葉笙楠首先表態,她的意見深合我意,不能為了買台彩電就不過日子了。
「對對對,就買一台黑白的吧。」
「好說,包在我身上,我在南方有認識的朋友,找他們買走私的,更便宜。」鹵豬蹄再次拍了胸脯。
「能便宜多少?」
「要是走私的便宜二三百塊怕沒問題吧。」
「太好了,你們等著,我去做飯,今天你就在這吃,老同學見面不容易,好好聊聊。」葉笙楠說著就張張羅羅地去做飯,鹵豬蹄嘴上說著不用了不用了卻不起身告辭,我也只好假裝熱情:「今天碰上了就別客氣了,就在這吃吧。」
蛋蛋依依偎偎地晃過來依在我的膝上,我抱起他,鹵豬蹄問我:「孩子多大了?上托兒所還是有人帶?」
我說:「兩歲了,在托兒所掛了個名,我媽喜歡他不讓送,每天送到我家我媽我爸他們逗著他玩。」
鹵豬蹄誇張地作出羨慕的表情說著虛話:「你這人啊就是有福,你看看,咱們這些同學裡面就你過得舒服,要房子有房子,要娘子有娘子,要兒子有兒子,要錢有錢,啥事都不用發愁。我從小就比不上你,也沒少受你欺負,下鄉了想跟你緩和緩和關係,還鬧出了那麼一場……」
他剛說到這裡,蛋蛋突然冒出來一句:「閉嘴!」蛋蛋正在呀呀學語階段,平常說話嘴裡像含了個鳥蛋,說出來的話要仔細分析才能明白意思,有時候還得葉笙楠給他當翻譯,可是今天這句話說得格外清晰。鹵豬蹄一愣:「這孩子怎麼回事?看我不順眼還是受了你的影響對我不滿意?」
我告訴他這孩子送到托兒所的時候,托兒所的阿姨不准他們說話,經常對他們吼叫的就是這一句:閉嘴,所以這孩子有點條件反射,聽到別人說話就喊閉嘴不准說話。鹵豬蹄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起來。他一笑蛋蛋又說:「呱呱雞叫了,呱呱雞叫了。」鹵豬蹄又愣了,我趕緊再向他解釋:「這是跟我媽學的,誰笑的聲音大了,我媽就說呱呱雞叫了,這孩子跟著學的。」
鹵豬蹄說:「這小子就學了這麼幾招今天都給我用上了,算我倒霉。」
其實,我給鹵豬蹄的解釋都是臨時杜撰出來的,當時我也不明白蛋蛋為什麼會對鹵豬蹄那麼不客氣,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想到了另一種可能:可能孩子真有大人並不瞭解的本能直覺,那會兒蛋蛋就已經感覺到鹵豬蹄不是什麼好貨色,是我們家的災星,所以才會用他那有限的語言對鹵豬蹄表達強烈的反感和排斥。
這麼多年我跟鹵豬蹄沒有接觸過,就連紅燒肉、糊麵包、排骨這些過去的同學也都來往少了,尤其是結婚成家以後,各人上各人的班,各人過各人的日子,沒事誰也想不起來到誰那兒串門聯絡。但是我們畢竟還知道對方如今在幹什麼,日子過得怎麼樣,有沒有孩子,孩子是男的還是女的等等這些基本情況。對鹵豬蹄我則是一點不知道他的情況,今天要不是葉笙楠領他到我家來,恐怕他就會成為我記憶中的人物而已。實際上到目前為止,他仍然僅僅是我記憶中的人物,我對他現今的一切都不瞭解,從這個意義上講,他對我無異於陌生人。
「你現在幹什麼呢?」我開始打聽他的現在。
「在市委宣傳部。」我覺得他回答這個問題時有幾分得意。我驚愕了,在我的意識裡,他無論哪一方面也比不上我,學習成績、組織能力、人緣關係,甚至體格體力都比不上我,可是他卻混進了市委宣傳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