幹活的時候她告訴我,她媽有心臟病,不能勞累。我這一回相信她媽真的有病,不是她為她媽偷過白菜蘿蔔不好意思上班找借口。我們很快就讓家裡恢復了秩序,恢復了窗明几淨,葉笙楠說:「媽,你驗收一下,看行不行?」
她媽說:「行不行都不要緊,關鍵是你不要急,你的事情媽幫你辦。唉,老大不小的也真該成個家了。」
葉笙楠說:「媽,你要真的幫我,你現在給市革委會辦公室打個電話,就說讓我到我爸辦公室取點東西。」
她媽說:「那不成,你在家折騰我不說啥,你咋能再到你爸辦公室折騰去。」
葉笙楠想了想說:「那就算了,等我爸回來你好好給我爸說說,讓他把戶口本趕緊給我。」她喝了一口水問我:「哎,你家今天中午吃啥飯?」
根據我家的飲食水平,我估計中午也不會有什麼特殊的,她媽告訴我們:「別猜了,中午是麵條子,你媽留我在你家吃我沒吃。」
葉笙楠說:「我就是愛吃你媽做的麵條。走,上你家吃麵條去!」
她到我家蹭飯已經成了名副其實的家常便飯,她媽也習以為常,說了聲:「沒過門就老跑到人家吃飯,如今這大姑娘真是沒法說。」
葉笙楠賴嘰嘰地說:「沒法說就別說,我還不是為了給你省飯錢。」說罷拉了我就走。
到了我家,她叫小林子:「小林子,來幫個忙。」
我的弟媳婦小林子是個老實人,笑瞇瞇地問:「葉姐,啥事你說就是了。」
「來,你裝一回我媽。」葉笙楠把她拉到電話跟前,摘下話筒遞到她手裡。
那年月根據規定,只有正處級以上幹部家裡才裝電話。我家跟葉笙楠家算是電話階層,電話號只有三位數,可想而知電話是多麼稀少。可是我家的電話卻從來沒有跟葉笙楠家的電話通過話。
小林子聽葉笙楠讓自己裝她媽,愣了,以為她開玩笑,葉笙楠一本正經地說:「我給市革委會辦公室撥個電話,電話通了你就找李主任,他問你是誰你就說是葉瑞方的老婆,然後你就告訴他,說家裡有點東西讓葉瑞方放到辦公室了,現在急著用,讓女兒去拿,辦公室鑰匙又讓葉瑞方帶走了,麻煩他幫著開一下門。」
小林子遲疑不決地說:「你直接打不就成了嗎?」
葉笙楠說:「那不行,李主任我經常見,萬一人家聽出來是我的聲音就不靈了。他沒聽過我媽說話,你打他聽不出來。」
她邊說著邊就把電話撥通了,小林子無奈,只好按照她的吩咐把話說了過去。她這樣做讓我心情緊張,真怕讓她鬧出什麼事情來,就對她說:「你這樣不好,沒經過你爸同意就搜查你爸的辦公室,讓你爸知道了不得把你掃地出門呀。再說了,你媽已經說了,讓你別著急,她給你爸做工作。」
葉笙楠不屑地哼了一聲說:「為什麼非要經過我爸的同意?他為什麼不經過我同意就決定我的事情?你不知道,我媽身體不好,不能上班,家務活又不能幹,裡裡外外全靠我爸,她老覺得心裡愧疚得很,對不起我爸,在家裡什麼事情都聽我爸的,她說話根本沒份量,她敢不敢說都兩可呢,你就別對她寄希望了。」邊說她就邊起身催促我:「走吧,你不陪我去嗎?」
我為難極了,去也不好不去也不好,小林子不懂得裡面的利害關係,還一個勁催促我:「哥你就陪葉姐去嘛,有啥事你也能幫一把。」
她哪裡知道,這跟到葉笙楠家搜查完全不是一回事兒,這是她爸的辦公室,堂堂市革委會副主任的辦公室,如果葉瑞方知道我跟著葉笙楠到他辦公室裡搜查,弄不好這筆賬就得算到我爸身上,那樣一來事情就複雜了。這個話我又不好明白地對葉笙楠說出來,我怕傷了她的心,說到底,她這樣孤注一擲的瘋狂勁兒,不就是為了爭取我們的幸福嗎?我遲遲不願動彈,當著弟媳婦的面我拒絕她的要求,葉笙楠面子上有些掛不住了,她起身說了一聲:「你不願去算了。」竟然一甩胳膊走了。
我急忙追出門來,卻見她站在門洞裡面啜泣,她一個姑娘家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她能力的極限了,為了追求我們的幸福,面子、裡子她都丟到了腦後,我卻還在斤斤計較利害得失,她的淚把我的心泡軟了,她孤立無援的模樣將我腦海裡的所有顧慮都驅趕得一乾二淨。我拉了她說:「我又沒說不去,不就到你爸辦公室去嗎?走吧,從現在開始,你上刀山我就上刀山,你下火海我就下火海,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
她撲哧笑了,臉上猶然掛著淚痕,我把手絹遞給她,她看了看又丟還給我:「比抹布還髒。」然後掏出自己的手絹把淚擦了。
我推出自行車跨了上去:「來,我帶你去。」
她聽話地跳到我的車後座上,手摟住了我的腰,臉貼到了我的背上。我馱著她到了市革委會辦公大樓,一路上招來了不少驚詫的目光,那年月敢於像我們這樣在光天化日之下親熱的男女比國寶熊貓還少。到了辦公樓,我們剛剛上樓,就碰到我爸下樓,我爸驚異地問:「下班時間到了,你們幹啥來了?」
葉笙楠淡淡一笑就矇混過去了:「我們來看看大字報。」
我爸沒有理由不讓我們看大字報,儘管這些大字報許多是針對他的。他也沒有任何懷疑,我們來看大字報本身就是一種對他關心的表現,他盯了我一眼說:「吃飯時間到了,還看啥呢。」然後就匆匆走了。
葉笙楠把她粉紅色的小舌尖吐了出來:「要是你爸知道我們要到我爸辦公室搜查你猜會怎麼樣?」
我不假思索地判斷:「肯定把我趕回去。」
「才不會呢,」她有些得意地說,「別看你是你爸的兒子,其實你對你爸還沒有我瞭解,他肯定會管都不管,任我們去搜。」
我不相信她說的話,可是也沒反駁,這個時候我沒有心思跟她討論這個無法得到結論的問題,我急於結束這場有些荒唐的演出,不管結果是什麼,我最想的就是趕緊離開這座到處貼滿了我爸大字報的大樓。我倒真的佩服我爸了,他來來去去整天在這些充滿了誣蔑、誹謗,甚至謾罵的大字報中間工作,居然還處之泰然。
李主任在等我們,我跟葉笙楠他都認識,見到我們兩人一起來到,他有些吃驚:「你們倆……」他想問我們怎麼會走到一起,長期當辦公室主任磨練出來的功夫讓他及時抑制了自己的好奇心,他也不囉嗦,叫來通信員吩咐:「這是葉副主任的女兒,要到葉副主任辦公室取點東西,你給他開一下門。」
通信員聽話地說:「好,來吧。」
我們就跟在他後面走,李主任從後面拽了我一把:「你別去,讓她自己去找,你爸壓力已經夠大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是不願意我參與這件事情給我爸添麻煩,可是這件事情並不是我參與不參與的問題,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不能再讓葉笙楠一個人承擔我們應該共同承擔的責任和義務。我對他笑笑表示感謝,然後義無反顧地跟在葉笙楠後面來到了她爸的辦公室。
通信員打開辦公室的門,說了聲:「出來的時候把門鎖好啊。」然後就知趣地離開了。葉笙楠她爸的辦公室用今天的眼光看非常簡樸,一張半舊的大寫字檯,台上面壓著玻璃磚,辦公椅是能轉的,木扶手。辦公桌的對面有一張長沙發,灰黃色布面,牆上掛著毛主席像、毛主席語錄,我注意到他選的毛主席語錄是:「與天斗其樂無窮,與地斗其樂無窮,與人斗其樂無窮。」
葉笙楠坐到她爸的辦公椅上,悠然自得地轉了兩個圈圈,指指對面的沙發對我說:「坐吧,有什麼事抓緊說我還忙著呢。」
我覺著挺緊張,急於離開這裡,哪有心跟她逗,說:「你要偷啥就趕緊偷,別耽誤時間了。」
葉笙楠拽拽她爸辦公桌的抽屜,說:「完了,沒有辦公桌的鑰匙。」
我一下子就洩氣了,辦公桌用的都是那種抽屜鎖,跟明鎖是兩回事兒,要是硬撬就會把抽屜撬壞,這事情幹不得,否則她爸見抽屜讓人撬了,說不準要鬧出什麼大事來。怎麼著她爸也是分管蘿蔔大蔥的革委會副主任,正經八百的副廳級幹部,光天化日之下闖到他辦公室裡把他辦公室的抽屜撬壞了,他不查個底朝天才怪。
「算了吧,以後再想辦法。」我勸她撤退。
「不行,既來之則安之,賊不空手,撬!」
在她身上還真有不達目的勢不罷休的瘋狂,比我當初造反的時候勁頭還足。撬就撬吧,反正是她爸的辦公桌,又不是我爸的辦公桌。
「你保證要是你爸追究起來別把我給出賣了。」
「就算我把你出賣了,我爸能把你怎麼著?再說了,我也不至於出賣你,這麼點小事我頂得住。」
我知道不辦完這件事葉笙楠不會離開這裡,我的選擇只有一個:陪著葉笙楠瘋狂到底。於是我開始嘗試著撬她爸辦公桌的抽屜鎖。事先沒有準備工具是我們的失誤,這給我們撬鎖造成了一定的困難,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只要功夫深,鐵杵磨成針,既沒工具,時間又緊迫,心情又緊張,在這種種不利因素的制約下,我們終於克服困難,用鑰匙鏈上的小剪子、指甲刀、各種鑰匙等等,把中間的抽屜弄開了。
「兩邊的抽屜不用撬,把中間這個抽屜抽出來,手就能從側面伸過去。」葉笙楠在旁邊諄諄教導我怎樣不用再撬鎖就能通過中間的抽屜找到兩側抽屜裡面的東西。然而當我抽出中間的抽屜時,就看見戶口本,那種土黃色三十二開硬殼本子,端端正正地放在撬開的抽屜裡面。葉笙楠手疾眼快,一把抓過戶口本,捂在心口說:「我的媽呀,來之不易呀,總算沒有白來。」
我推上抽屜,拉起她:「拿著了就撤吧,你還想在這兒過年啊?」
我們出了辦公室鎖上門,門的碰撞聲在走廊裡空洞洞地迴響,走廊裡靜悄悄的,人們都下班回家了。欣喜若狂和惴惴不安攪和在一起,我的心情如同風中樹葉飄搖不定,騎車的速度也沒有來的時候那麼沖了。
「你餓不餓?」葉笙楠在後面問我。
我這時候才感到肚子裡面空蕩蕩的,就說:「餓。」
「那咱們就回家吃飯,吃完飯再接著辦別的事。」
「還有啥事?」
她在背後捶了我一拳頭:「我們偷戶口本為的是啥?」
此時我確實沒有心情考慮下一步的事情,就說:「那急什麼,只要你不變卦我也不會變卦,再另找個整樁時間多好,何必那麼匆忙。」
我問她:「你說我們現在該幹啥?」
她又捅了我一杵子:「我還要問你呢,你說我們現在該幹啥?」
我說:「先吃飯,吃完飯就直奔街道辦事處,辦咱們的大事去。」
我聽見她在後面嘻嘻嘻地竊笑,嘴上卻說:「你別自我感覺那麼好,倒像我嫁不出去似的,你想下午去辦我還沒時間呢。」
我知道她是故作姿態,也就不跟她多說,兩腿用力,自行車如飛般地朝我家馳去。說實話,要不是得回家取我的戶口本,我立時就會把她拉到街道辦事處領結婚證去。
葉笙楠她爸在省城活動了幾天,無功而返,回來後在家裡休息了兩天才去上班。到了辦公室,發現辦公桌被撬,大驚失色,以為他不在的期間進來了小偷,馬上保護現場,通知公安局內保科過來調查。公安局的人勘查現場統計失盜物品的時候,他爸才拉開抽屜盤點物品,結果啥也沒丟,就是戶口本沒了。她爸立刻明白發生了什麼,趕走了公安局的人,叫來了辦公室的人,略一瞭解就證實了他的猜測,讓他沒有想到的是我居然跟葉笙楠共同作案,這讓他怒不可遏,也讓他喪失了理智,他衝到我爸的辦公室,質問我爸派我到他的辦公室撬鎖偷東西是什麼目的。我爸說:「不是我派的,是你家小姐葉笙楠派的,不信你去問辦公室李主任跟通信員。」葉笙楠他爸說這是陰謀,我爸說不管是陰謀還是陽謀,都是你自己家的事情。
我爸對付完葉笙楠他爸後,回家罵了我跟葉笙楠一句:「胡來,咋就那麼急呢?讓樓上老葉跑到我辦公室討伐我。」也就不了了之了。倒是我媽把我跟葉笙楠狠狠訓了一通,說我們不管怎麼樣也不能入室行竊,不管入的是誰的室,也不管偷的是什麼東西,這都是一種不光明正大的行為,都是小人才做的事情。
葉笙楠請教我媽:「阿姨,我也想光明正大,你教教我這種事兒怎麼光明正大好一些?」
我媽不假思索地說:「正面跟你爸談,問他要嘛。」
葉笙楠說:「我跟他談了,也問他要過了,他不給我。」
我媽說:「一次談不成就兩次,兩次談不成就三次,三次談不成就四次,一直到談成為止。」
葉笙楠說:「要是一直到我們都六十歲了才談成怎麼辦?」
我媽語塞,嚥了口唾液,看看我跟葉笙楠,歎了口氣沒說話。這是葉笙楠第一次跟我媽頂嘴,我媽沒生她的氣,過了片刻才說:「等你爸回來你爭取主動,給你爸賠禮道歉,說清楚情況,免得惹麻煩,你們別以為拿了戶口本領了結婚證就萬事大吉了,事情還麻煩著呢。」說完後又歎了口氣。
這一年的春天沒有給我們帶來春的喜悅,事情果如我媽所說,我們雖然領了結婚證,可是仍然無法結婚。葉笙楠她爸被我們的肆意妄為惹惱了,警告葉笙楠如果跟我成家,不但一分錢的陪嫁沒有,而且永遠不再認她。葉笙楠真正到了這個時候,也沒了當初的銳氣,整天跟我研究怎麼辦,研究來研究去也沒研究出結果來。我們的事情是重船偏遇退潮時——擱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