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踩一摔,有的麥穗糠皮就脫落了,麥粒沉在下面,糠皮浮在上面。把糠皮掏出去一些,揚在風裡,又可以接著往袋子裡放麥穗。前年和去年,方奶奶都去拾麥了。前年麥子好,她拾了一百多斤。去年天旱,麥子歉收,她只拾了幾十斤。前兩年,老二都不讓她拾麥。麥季子一到,她還是去了。方奶奶有三個兒子。方爺爺死後,三個兒子想讓方奶奶到各家輪著吃,輪著住,他們一遞一個月伺候方奶奶。方奶奶一是不願意離開和方爺爺住慣的小屋,二是覺得自己身體還行,自己做飯吃不成問題。那麼三個兒子就每年每家給方奶奶二百斤小麥,再出一百二十塊錢。加起來每年就是六百斤小麥,三百六十塊錢,這些小麥方奶奶每年都吃不完,她囤裡攢下的陳麥已經有好幾百斤。這些錢方奶奶也花不完,每到年底,她都把錢分開,給孫子孫女們作了壓歲錢。不讓方奶奶下地拾麥的不止老二一個,老大和老三也勸過方奶奶,讓方奶奶別再去拾麥了。老大在村子裡開了一個小診所,老三逢集到鎮上出攤賣布,他們的日子過得都很殷實,對方奶奶都很好,在為人處世上都很要臉面。
開始收麥的頭一天,方奶奶忍住了,沒有下地去拾麥。這一天她忍得很苦,睡,睡不著,坐,坐不住,急得在屋子裡直轉磨。人們都下地收麥去了,村子裡靜得出奇,聽不見一點人聲。偶爾有下蛋的母雞叫幾聲,顯得村子裡更靜。陽光在各處照耀著,村街上散落的有麥秧子,鳳仙花的花朵子上落的有麥糠,空氣中飛揚著打麥場上碾碎的麥芒上的絨毛,這一切像是一再提醒方奶奶,現在正是拾麥的大好時節,趕快拾麥去吧。方奶奶好幾次拿起魚鱗袋子,幾次走到門口,又拐了回去。這樣折騰來折騰去,方奶奶連午飯都忘了做。後來方奶奶倚著門框,久久地向外望著,誰也不知道她望到的是什麼。
傍晚,方奶奶看見張奶奶拾麥回來了,張奶奶的魚鱗袋子在肩上背著,看上去沉甸甸的。張奶奶問方奶奶,你沒去拾麥?
方奶奶說,沒去。
是你兒子不讓你去吧?
方奶奶的眼圈一下子紅了,她說是的,幾個孩子怕累著我。
張奶奶說,我兒子不管我,他們說,自己想去拾就去拾,別管別人說什麼。到地裡走走,權當活動活動身體。要我說,你想去拾麥明天只管去,別在家裡憋著,憋出病來就不好了。咱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能再碰上幾個麥季子呢?
方奶奶聽著張奶奶的話很對她的心思,她請張奶奶到她家歇歇。張奶奶沒有歇,很有勁地走著回自己家去了。
張奶奶也有三個兒子,她的三個兒子都在城裡工作,一個比一個有出息。三個兒子比著給張奶奶寄錢,張奶奶是村裡有名的有福的老太太。可是,人家張奶奶該去拾麥還去拾麥,沒聽說有誰笑話張奶奶,沒聽說有誰笑話張奶奶的兒子們。
第二天,方奶奶實在憋不住,她拿張奶奶拾麥的例子給自己打氣,總算又走出家門拾麥去了。方奶奶起得很早,牆邊的牽牛花還沒開,天上的星星還很稠,村街上還黑乎乎的。這樣正好,沒人看清她是誰,她就走到村外去了。她把魚鱗袋子折疊起來,夾在胳膊底下,裝作也是下地割麥的人,不是拾麥的人。她知道三個兒子家的麥地都在東地,她就不往東地去,出了村就奔西南坡而去。西南坡好幾里路沒村莊,遍地都是麥子,那裡集中著周邊好幾個村莊的麥地。過了一座小橋,一走到村外,方奶奶心裡一下就敞亮了。一路兩邊都是麥田,有割過的,有沒割的。割過的少,沒割的多。她看見某個地方有麥穗湧動,並聽見嚓嚓的聲響,知道那裡正有人割麥。往遠處看也是麥田,麥田上方有一道細細的彎彎的月亮。月亮一動一動的,如躍躍欲試的鐮刀。月光下,沒收割的麥田白花花的,讓人懷疑那不是麥田,而是開滿大花的棉花田。
有的人家,麥子收割後大概沒來得及運回去,臨時垛了起來,陡起的麥垛黑乎乎的,粗身子,尖頭頂,比稻草人雄壯許多。麥垛下面,也許睡的有人。那是看麥的人。到了麥季,各家的男人就很少睡在家裡,他們不是睡在場院裡,就是睡在麥地裡。吃過晚飯,他們胳膊下夾著一領葦席,肩上搭著被子,就到村外去了。他們把蓆子鋪展,先到水塘裡洗個澡,再躺在蓆子上看星星。小風徐徐吹著,地裡充溢著麥香,他們看著看著,星星就下來了,就到他們夢裡去了。他們名義上是看護麥子,實際上麥季裡在野外睡覺是男人的一種特權,也是一種享受。麥田間的小路窄窄的,方奶奶一伸手就能把路邊的麥穗碰到。但她不伸手,不碰路邊的麥穗。她恪守著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拾麥人的規矩,長著的麥子不要動。方奶奶低頭看見,路上散落著一根一根的麥秧子,麥秧子閃著絲絲銀光。不用說,每根麥秧子上都有一個麥穗。按規矩,掉在路上的麥穗是可以拾的,可方奶奶也沒拾,她不著急,要到收過麥的地裡去拾。
越往麥田深處走,方奶奶越覺得涼快。空氣是潮濕的,一抓一手濕,不抓也是一手濕。她的衣服潮了,頭髮也潮了。田野裡幾乎沒有風,濃濃的香氣不是刮過來的,是一股一股湧出來的。這香氣裡不光有麥香,香氣裡還有一股割斷麥稈時冒出的甜氣,還有青草的氣息,熟瓜的氣息,各種野花兒的氣息。這樣混合的香氣方奶奶聞了幾十年了,已深深地保留在她的記憶裡。很多記憶不能重溫,而這種香氣是可以重溫的,方奶奶一到麥田深處就重溫到了。方奶奶真想大聲對麥田說,真好啊,真好啊!可方奶奶沒有大聲說話的習慣,她只能喃喃地說,地呀,地呀,啥都不勝地呀!這樣說著,方奶奶喉頭有點發哽。
方奶奶拐進一大塊收過麥的地裡開始拾麥。地是鬆軟的,只有新割出的麥茬一踩一咯登,稍稍有點頂腳。方奶奶剛走進地頭,就拾到了一個麥穗兒。麥穗上落了不少露水,濕漉漉的。她把麥秧子揪掉,把麥穗兒放進魚鱗袋子裡去了。地裡的麥穗兒不是太多,加上天黑看不清,方奶奶需要彎著腰,低著頭,仔細尋覓。她看見地上有一點白,以為是麥穗兒,一摸,原來是一朵野花。她又看見地上有一點灰,又以為是麥穗兒,去拾,「麥穗兒」一下子蹦走了,原來是一隻螞蚱。不管是碰到野花,還是碰見螞蚱,方奶奶都不洩氣,都很高興。她叫出了野花的名字,刺角芽。她叫出了螞蚱的名字,老飛頭。她對刺角芽和老飛頭說,你們以為我眼花嗎?不是,我是跟你們玩呢!方奶奶還是拾到麥穗兒的時候多,每拾到一個麥穗兒,她都很欣喜,都很滿足。不知不覺間,方奶奶像是回到了當閨女的時代,一切都很美好,一切都剛剛開始,她的心裡可真痛快。
天是一點一點亮的,先是有點灰,後是有點白,接著就有點紅。方奶奶的感覺,天亮的過程,有點像蘋果成熟的過程,蘋果剛開始是青蛋子,長到一定時候就漸漸變白,一熟就紅了。蘋果的紅是慢慢浸染的,東天的紅霞卻來得快,轉眼之間就紅滿了半個天際。東邊紅了好一會兒,太陽才露臉了。太陽的臉盤子很大,整個臉都紅彤彤的。太陽在臉紅的時候不放光,變成金黃的時候才把光芒放射出來。太陽一放光芒就不得了,整個大地霎時都變成了金黃色。大片的麥子成了金黃色,爬動的蛤蟆成了金黃色,連剛展葉的春玉米,和玉米頂葉上的露水珠,似乎都鍍上了一層金黃色。方奶奶好久沒看過太陽剛出來時的樣子,她就瞇著眼,對著太陽看了一會兒。等回過眼來,發現自己的胳膊也變成了金黃色。她把胳膊抬了抬。覺得旁邊有什麼東西也在動,側身一看,原來是自己的影子。初升的太陽把她的影子送得真長,像是無限長,她踮起腳尖都看不到自己的頭在哪裡。她聽說過巨人,但從沒見過巨人什麼樣。在這一瞬間她彷彿才明白,原來自己也可以變成巨人。她動了動手中的袋子,從影子看,那簡直就是一座山,她輕易地就能把山提起,把山移動。方奶奶孩子般地笑了,她心說,誰說我老了,我手裡提得動一座大山。
太陽一出來,地裡的一切都看得清亮了,方奶奶不至於再把野花和螞蚱當成麥穗兒。她把時間抓得緊一些,走得也稍微快一些,看見一個麥穗兒,她奔過去伸手就撿起來了。她雖然對自己說過,拾多拾少都不要緊,可她一拾就想多拾點。不過太陽一出來天氣就熱了,太陽的光芒和麥穗兒上的麥芒差不多,扎得人額頭上滋滋辣辣的,方奶奶臉上一會兒就出汗了。她沒戴老二給她買的遮陽帽,那樣六個花瓣的帽子,她無論如何也戴不出去。人在什麼莊稼地裡就說什麼莊稼,農村老太太戴一頂城裡人戴的花帽子,人家不笑話才怪。她拿出一塊粗布方手巾,先把臉上的汗擦了擦,然後把兩個角在腦後繫起來,兩個角在額前搭著,就可以遮太陽了。多少年了,她都是用這樣的辦法遮太陽。附近麥地裡站起一個割麥的姑娘,姑娘是鄰村的,認識方奶奶,她熱情地跟方奶奶打了招呼,說方奶奶,您這麼大年紀了,怎麼還下地拾麥?
方奶奶有些害羞似的說,在家呆著也是呆著,不如出來在地裡走走,動動手就比不動強。麥穗兒掉在地裡,不拾也可惜了,下雨一泡就生芽子了。
姑娘從麥地裡拎出一捆子麥,送到方奶奶身邊,讓方奶奶快坐下歇歇。又說,您不用到處跑著拾麥了,把這捆麥的麥穗子摘下來就行了。
方奶奶說,這可使不得,我出來拾麥是個營藝兒,拾多拾少我都不在意,要是摘你們家麥捆子上的麥穗兒,拾麥就不叫拾麥了。她拎起那捆麥,給姑娘送回麥地裡去了。
太陽越升越高,在地裡收麥的人紛紛回家吃早飯。方奶奶帶的有好面卷子和鹹鴨蛋,她的早飯準備在地裡吃。可她這會兒拾麥正在興頭上,沒有停下來吃乾糧。直到天快晌午,她也確實覺得有些餓了,才坐到一塊淮草地邊開始吃東西。近來,方奶奶老是不想吃東西。不吃吧,是頓飯,吃吧,做好了飯,吃一口兩就飽了。可她今天吃東西吃得很香,一個大卷子和一個鹹鴨蛋,她一會兒就吃完了。她想,要是帶兩個卷子、兩個鹹鴨蛋就好了。吃完了乾糧,她渴了,想喝點水。她想起小時候跟著奶奶下地拾麥,口渴的時候,奶奶教給她一個辦法,掐一片麻葉,剝下生麻把麻葉的四角拴住,製成一個小兜子,把兜子裡放上一個砂礓頭,垂到井裡就可以提水喝。那樣打上來的水喝著特別涼,特別甜。她和別的小姑娘爭著喝,每次都喝好幾兜子水。這樣想著,她就四下裡打量,看周圍有沒有水井和野麻。水井沒有了,大口的井都填死了。野麻她也沒看到。可不是嗎,像是眼前的事,一轉眼幾十年過去了,她的奶奶早死了,而她自己現在也變成了奶奶。
不遠處倒是有一個水庫,方奶奶想到水庫邊去捧點水喝。方奶奶不嬌氣,一到夏天,她都是喝涼水。爬上水庫的土壩,方奶奶見幾個男孩子正在水邊玩一條小蛇,他們把小蛇的細身子在手上繞來繞去,把手指頭放在小蛇嘴邊,意思是試試小蛇敢不敢咬。不見小蛇張嘴,他們就敲小蛇的頭,罵小蛇是膽小鬼。方奶奶覺得小蛇怪可憐的,正要讓孩子們把小蛇放生,又一看,那些孩子中間還有她的孫子新良。她連水也不喝了,趕緊從土壩上退回去。她怕新良看見她出來拾麥回家會告給老二,那樣的話,老二又要生氣。不料新良已看見她了,新良跑上壩頂喊道,奶奶,我爸不讓你拾麥,你怎麼又拾麥了?
方奶奶說,好孩子,千萬別告訴你爸爸,要不然,你爸爸該生氣了。
新良說,那不行!
晚上,老二去找方奶奶,上來就讓方奶奶說吧,一季子能拾多少麥。
方奶奶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有些緊張,她說拾不多少,又說你問這幹啥?
老二要求她實話實說,能拾多少就說多少。
方奶奶說不出來。
老二要她估計一下,一季子大約能拾多少斤,就以上年的數兒為約摸,問有沒有一百斤。
方奶奶還是說不出來。
老二把手一揮,說,這樣吧,不管到不到一百斤,就按一百斤算吧。現在的小麥是四毛多錢一斤,我給你五十塊錢,可以買一百多斤。老二說著,從口袋掏出五十塊錢,往方奶奶面前一遞。
方奶奶往後躲著,說,我不要,我有錢花,你給我的錢我還沒花完呢。
老二說,這個錢你不要也得要,不然的話,你還要去拾麥。我看就這麼定了,以後我每年多給你五十塊錢,要是麥價漲了,我再給你增加。我還要把這個話跟老大、老三說明,他們給不給錢我不管,反正我一定要給。他們不關心你的健康,我還要關心呢!老二把錢丟在桌上,走了。
方奶奶沒有再去拾麥,兩三天了,她連門口都沒出。原來方奶奶生病了,她的頭暈得厲害,一口飯都不想吃。是張奶奶發現方奶奶生病的,她馬上告訴了方奶奶的兒子。老二說,看看,我不讓她去拾麥,她非要去拾,怎麼樣?累病了吧?老三跟老二的觀點一致,也認為方奶奶是下地拾麥累病的,曬病的。
老大給方奶奶掛上了吊針,老二坐在床頭急切地勸慰方奶奶,媽,等您好了千萬別再去拾麥了。老二勸得頗為動情。
方奶奶沒說話,眼睛閉著。方奶奶瘦得雙眼塌了坑。
老三勸得也很動情,說,媽,我二哥說得對,您千萬別去拾麥了。我們弟兄三個哪家都養得起您。
方奶奶仍閉著眼不說話。
只有老大沒有提方奶奶拾麥的事,他說,媽,都是我不對,我這幾天只顧收麥,沒來看您,沒想到您一下子病成這樣。
方奶奶的眼淚這才從眼角慢慢地流下來了。
從目前的情況看,方奶奶明年還能不能拾麥是不一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