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公安局副局長齊若雷不住地在指揮中心的大屏幕前踱步。內心已是焦慮如焚。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精心編織的大網,竟被手下扯開了一個口子,使原來的計劃被全盤打亂。
曾英傑曾是他一手調教的愛將,何濤犧牲後,為查明真相他曾數次與英傑正面談話,希望他能向組織告白真情,但未能如願。隨著案件的進展,他決計待英傑返回梁州,即刻由紀檢督察隔離談話,確定性質後再做最終決斷。但又遭遇英傑的父親病危,這種惻隱之心,使他恨自己百密一疏,抱怨梁子他們的腿慢了一步,被英傑從醫院走掉,而且只身闖入了地下城!
英傑此舉不能不讓老爺子擔憂:按照“請君入甕”的算計,祖文和龍海已被誘入地下城,只待他們將文物取出,便可一網打盡。如今英傑突入其中,局面變得霎時間難以逆料:是網開一面讓其脫逃,還是將他們滅口?更要命的是,地下城中遺跡和文物遍地,特別是那批壁畫尚下落不明,搞不好就會玉石俱焚。反復斟酌下他下了決心,令偵察員分三路開展工作:一路由梁子率人從材料廠庫房進入地下,循蹤覓跡,相機處置;一路人馬在黃河平帶領下從御街橋豎井下去,與梁子呼應,會合行動;再一路,他讓何雨隨秦伯翰帶一批民警從白雲塔地宮打開墓門,突入核心。同時,命全局民警全部出動,在全市設卡堵截形成大包圍圈。並再三叮囑:采取最低限度使用武器原則,對涉案人員務求生擒。
不久,三路進展情況反饋回來,白雲塔地宮遭遇了積沙墓,材料廠庫房入口的石門被封閉,一時無法突入;御街橋的通道因不久前被塌陷的土方堵死,正在急緊掘進。此時的地下城死氣沉沉,全然沒有了一點聲息。
此時英傑惟一的感覺是口渴。從御街橋下他就俯在地上,把口鼻緊貼在陰濕的地面,這樣干渴的感覺會減輕些。就在剛才,他看祖文、龍海消失在黑暗中,便把那套壁畫包裹好,重新放回了橋下的洞窟內,然後用布條蘸著鮮血,在橋板處標明了隱藏文物的位置。離開御街橋時,他是靠著雙肘的支撐在地上爬行,因為這樣會緩解腹部撕裂般的疼痛。過多的失血已使他感到精疲力竭,腦際中像是電視畫面頻頻出現干擾,不時發生意識的中斷,繼而又出現了模糊的幻覺,他覺得何雨正端過來一碗酸梅湯,扶起他的頭,然後一口一口喂他。大口大口的涼津沁入心脾,他覺得舒服極了。但一陣劇痛使他醒過來,眼前一片漆黑陰冷,祖文他們早已不見了。
貼著地面爬的時候,耳朵就特別的敏銳,他突然聽到了水聲。起初,他以為仍是幻覺,但那水聲的確在耳邊汩汩流淌,那聲響像悅耳的歌聲,像孩子的笑聲,像天波湖微風鼓浪的絮語。他估計自己腸子上沾滿了墓道中的穢物,他想躺在水中,讓這清涼的水沖洗蕩滌著自己,把渾身上下洗個干干淨淨,他想張開大口把這條看不見的暗河全都喝進肚子裡去。這樣想著,他開始下意識地摸自己的行囊,抽出那盒防潮火柴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他才顫抖著擦著火花。此時,他猛然看到,一只碩大的老鼠正在他眼前吱吱地叫,一個勁兒用小爪子向石壁上搔動。原來,閃亮的水珠正貼著石縫在流淌,他猛然撲上去,把干裂的嘴唇貼住了石壁,拼命地吸吮起來……
生命有時是一種奇跡,幾大口水的作用,竟然使英傑感到周身布滿了血液,力量在一點點地集中,意識也在不斷恢復,而且漸漸從黑暗中能夠分辨出依稀的物體來。隨著一股清新的空氣吸入鼻孔,腹部的痛感也陡然減輕了很多。更使他興奮的是:那只備用的小手槍,仍牢牢綁在他的右踝處。他開始能夠站起來,彎腰扶著洞壁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現在,他的目標變得十分明確:按地下圖譜所示,祖文他們的後路已經封死,惟一的出路就在地宮,可地宮直通白雲塔,那裡是專案指揮部,祖文他們定會望而卻步。那麼,還有一個出口最具有可能性,他要拼全力趕去,在那裡預伏對方。
受到英傑突然襲擊的祖文和龍海,已經折了兩個剽悍的扈從,領著他們跌跌撞撞向前走的,是龍海手下的馬弁黑塔,前不久他曾和龍海一起盜出了石棺中的壁畫,應該說對地下城輕車熟路,可今天偏偏暈了頭,引著祖文他們轉了半天,竟像進了迷魂陣一樣又轉回了原處,急得龍海大罵黑塔無能。祖文打開手電,拿出那套圖譜對照,發現只有從御街橋這處豎井鑽出去才最安全。可黑塔說,上次他們為了抓小老漢,把通道用炸藥封死了。祖文聽了,開始狂躁起來,他大罵龍海無能,看不見出口,竟敢引著他下到這鬼都不來的地方。轉而又罵曾英傑,咒他死後萬年不能超度。就在這時,龍海倒鎮定下來,因為他的腳下踩到了細沙,知道這裡不遠就是積沙墓,穿過一條狹窄的甬道,便是有著眾多佛像的圓頂墓,附近就是那處藏匿過壁畫的墓穴,過去之後便是一段盜洞,那裡通往地上的黃河灘,出了洞口便是一條通往遠方的鐵路線。
幾個人連滾帶爬不知過了多久,龍海的手終於觸到了一堵磚牆,他興奮得大叫起來。手電光處,出現了精美的佛像柱,粗大的石柱上,雕滿了神態各異的羅漢,高處的穹頂,是群星密布的天幕,繪著騰飛的青龍白虎。祖文注意到,一個青面獠牙的力士正向他瞪著眼,而且不管自己怎麼換角度,那雙可怖的眼睛總是死死地盯著他,他嚇得差一點坐在了地上。
再向前走,就是那處放著石棺的墓穴,陰森的墓床上,石棺半開,像大張著嘴巴的怪獸,開鑿的穹隆之上露出嶙峋的怪石,四周的石壁上全是黑乎乎疥癬一樣的苔斑,地上殘留著折斷的石礎。龍海命黑塔點亮了蠟燭,他驀然發現,地面的灰土上,竟有隱隱的血跡和腳印,他吃了一驚,抬頭看時,只見一尊一人高的鎮墓石獸正蹲伏在那裡,恰好把背後的拱形石門堵了個嚴嚴實實。再看這鎮墓獸怪眼隆鼻,銳利的長角彎曲,牙齒外翻,面目猙獰,在燭光閃動中,像是隨時都會撲咬過來的活物。
龍海弓腰去尋頂門石,黑塔幫他擎著蠟燭,緊跟在身後的祖文這時聽到了一種異樣的響動,他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黑影從石獸旁邊的灰土中躥出,噌地撲到了眼前,還未等他愣過神來,自己的襠下一陣奇痛,眼前一黑就栽倒在地上。幾乎同時,黑塔的頭部受到重擊,手中的蠟燭飛了,剩下的龍海雙腿像被突然截斷似的摔倒在地上。倒地的祖文此時只覺得喉嚨像火燎一樣劇痛,隨著一陣可怕的窒息,他覺得身子像羽毛一樣在飄。黑暗中的呻吟聲、咒罵聲和骨骼斷裂的聲音響成一片。他覺得自己的手腕已被人扼住,並且卡上了一圈冰涼的東西……
蠟燭重新點亮時,祖文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他發現自己和龍海的胳膊摽在一起被銬在石獸的腿部,面前站著一個渾身上下被鮮血與墓土包裹的人,那人倚著石獸,幾乎看不清眉眼,他的一條胳膊低垂,而另一只手中,正舉著手槍。由於燭光從鎮墓獸的口中射出,仰視中,那人簡直就是一尊面目可怖的神像。對方開始俯身移動,像是在用力拉動一根鏈條。隨著咯咯吱吱的響聲,那只鎮墓獸開始向上升起,他和龍海也隨之慢慢被懸吊得離開了地面。隱約之中,他覺得身下有人鑽了進來。
倒地的黑塔此時爬起來,搖搖晃晃舉起了槍,順著手電的光柱他勾動扳機,隨著一聲槍響,他自己的腦袋卻耷拉下來,一束手電正照在他的臉上,鮮血從他的眉心處像湧泉一樣冒了出來,眼前出現了另一個持槍人,正是黃河平。
石獸停止了移動,因為拉動鏈條的曾英傑只余下了最後一點力氣。他竭力不讓自己倒下去,於是軟軟地攀附在了那尊鎮墓獸旁。此時,他感到生命正一點一點從他的腹部,從自己傷痕累累的軀殼裡流瀉出去,頭腦開始有一片片的白雲浮現。他覺得整個身體在發飄,有一種飄飄欲飛的感覺。也好,這樣一來,一切的憤怒、遺恨、情愛、痛苦全部都要離去,不失為一種最好的解脫。他實在是支持不住了,就在從鎮墓獸身邊滑去的一剎那,覺得自己靠在了一個溫暖柔軟的身體上,他竭力地睜開眼睛,發現竟是何雨。四目相視,他的嘴角開始綻出了一縷笑意,這笑意凝固了,他的生命也完全定格在這笑意中。
何雨和黃河平把英傑背起,迅速將他救上地面,但英傑的生命已經無法挽回了。
醫院的急救室中,細心的何雨發現,一把勃朗寧小手槍仍牢牢地插在他右腳踝處,這是他戴槍的習慣,也是為了武器不致落入敵手,摸著這把仍有體溫的手槍,她不禁失聲痛哭。繼而,在整理英傑遺物時,她又看到了一封信,信是從上衣口袋中掏出的,一半浸著血跡。
小雨:
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或許我已經永遠不能說話了,剩下的事情只好由你代勞:代我向齊局長請求,讓我穿上一身警服再走,因為我已為警隊雪了恥,為何隊長報了仇,也挽回了一個警察的尊嚴。
如果有來生,希望還能與你相伴。
祝你們幸福!
永遠愛你的英傑
數日之後,在梁州市烈士陵園的警察公墓,舉行了隆重的葬禮。齊若雷率緝私隊扶棺而行,他們是從市局徒步走到烈士陵園的,為的是讓英傑再看一眼他所熟悉的街道。沿途百姓列隊送行,所有的交警行標准禮。
烈士陵園的遺體告別儀式,由荊家農副市長親自主持。眾多前來吊唁的人群中,還有秦伯翰、郭煌和博物館的人員。隊伍的末尾,低頭走著的竟有那個地哧溜小老漢,他將一頂灰色帽子壓齊眉心,遮去了半個臉,半條胳膊正用繃帶吊起來,梁子就走在他的旁邊。那次在香港發生的槍戰中,是由於英傑和港警及時到場,他才幸免於難。
凌清揚也在人群之中,她在昨天剛接受完檢察機關的審訊,辦理了取保候審的手續。她的胸前綴著女兒何雨給她戴上的一朵白花。
玻璃棺中的英傑靜靜地躺著,他的身上穿著簇新的警服,嘴角上仍掛著臨死前的那縷微笑。黃河平和何雨代表全局民警向遺體敬獻了一個碩大的花圈,花圈正中,懸著英傑生前最喜歡的那只鎮墓獸玉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