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間,郭煌傻子似的隨著凌清揚來到了香港問鼎大酒店。很快,被一位紅衣侍者引入了飯店頂層的帝豪大客廳裡,一場燭光酒會將在這裡舉行。只見鋪著鮮紅餐布的長形桌上,擺滿了香檳和水果,放置著名貴的刀叉餐具,調酒師在這裡大展才技,將一杯杯色彩繽紛的高腳杯獻給兩邊就座的客人。請來的客人中不乏銀行董事長、軍火巨商、石油大王以及他們的夫人們,在頭頂枝形水晶燈的照耀下,滿室顯得珠光寶氣。坐在桌角的郭煌此時不會知曉,今天所邀的客人們醉翁之意不在酒,全是衝著文物來的。
不少人知道,由於中國文物的大量流失,中國政府對境外的文物拍賣活動十分關注,並且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提出申請,要求堅決遏制販賣被盜文物的行徑。對此的答覆也是明確的:只要能在拍賣會前出示合理憑證,就可以阻止此類文物的拍賣。就此,明目張膽的非法競拍活動開始收斂,特別是對於館藏被盜的文物,一般的購買者不敢輕易染指,只能將這種活動轉入地下。
酒宴不久宣告結束,隨著杯盤撤去,長形桌前移來了一個立式拍賣台,在神秘的燭光映照下,走出來一個拍賣師,此人長得圓腦殼小白臉兒,打著黑色的領結,如果不是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簡直就像一個街頭地攤的小販。不料他口齒伶俐、極富煽動性,雖然聲音不高,卻能不斷將賣價推向高潮。初拍的物品僅是玉雕漆器一類的大路貨,但坐席上還是熱烈響應著,隨著雙語的報價聲,人們衝著拍品此起彼伏地舉著牌子。凌清揚向侍者要了份拍品說明書,和郭煌悄然坐在了後一排上。
「各位女士們、先生們,」拍賣師微微頷首,做了個富有意味的手勢,「剛才的拍賣僅是一個小小的序幕,我現在宣佈今天最具價值的拍品粉墨登場了。」他的聲音陡然升高。
「請出示今天的一號拍品——貴妃春日郊遊圖!」
隨著穿旗袍的小姐手持托盤走到台前,拍賣師將三張疊放的壁畫展示給大家,他身邊的電子屏幕上,立即顯示出拼接起來的一幅仕女圖,正是那個懷抱如意的藍衣侍女,畫中人儀態萬方,光彩照人。場上立刻像刮起了旋風一樣響起了唏噓聲。拍賣師將圖片調到最佳的清晰度,繼續介紹說:
「古人說,借一斑略知全豹,咱看到的僅是大幅壁畫中的一幅。有人問,為什麼要切割,原因很簡單,墓門不是城門,必須化整為零,悄悄地取出來。」拍賣師此時故意做了個狡黠的鬼臉兒,繼續饒舌。
「但有一點,切割人格外憐香惜玉,她們每個人都毫髮未損——完全是原封未動的處女!」
此時,十四張分割開來的壁畫在屏幕上組合成郊遊圖的中心部分,惟一的缺憾是其中的持燈宮女獨少了頭胸部。台下議論聲已經完全蓋住了拍賣師的聲音。買主們躍躍欲試,不少人手中的標價牌開始晃動,只見拍賣師又將屏幕調至藍衣侍女,接著又道:
「諸位女士們、先生們安靜,首先請允許我向大家介紹,壁畫的鑒賞主要是看什麼呢?對,主要看線條。大家看這仕女的服飾,上穿小袖羅襦,半胸袒露;下穿曳地紗裙,薄似蟬翼,使全身的線條若隱若現,給人以美妙的遐想,這種畫風一掃唐人以胖為美的風格,線條清新流暢,色彩濃淡相宜,真可謂有『曹魚出水,吳帶當風』之妙。」
拍賣師將手指按向屏幕控制鈕,放大了仕女圖局部的線條,立刻引來眾人更大的讚美之聲。
「拍賣師先生,我要糾正你一下。」未等對方再說下去,席間突然站出一個人來,大著嗓門道:「是『曹衣出水』,而非曹魚出水,說的是唐代畫師曹不興的線條運用,就像著衣沐浴剛從水中出來一樣,有一種衣紋貼體的逼真。」
大廳內頓時鴉雀無聲,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了這個語出驚人者。他正是郭煌,旁邊的凌清揚正在扯著他的衣襟制止他。
「果然是天外有天!看來這位先生定是內行,這更能佐證我們這批壁畫的價值。『曹衣出水』,已有如此精闢的解釋——這吳帶當風指的就是吳道子的畫風,大家看這人物的衣飾飄帶,就像臨風飛舞的雲霓,有一種飄飄欲仙的動感……」
未等拍賣師說完,兩邊的競拍牌子就高舉如林了。
郭煌按捺不住還要說話,早被凌清揚狠命扯在了座位上,這才悻悻然作罷。
緊接著,拍賣師又先後出示了手持玉拂的綠裙仕女、托舉宮燈的黃裙仕女。最後,像舉行祭祀儀式一樣閉上了眼睛,待托盤再次遞上時,他神色莊重地打開了蒙在上面的紅絨布,立刻,那件被稱之為東方維納斯的持扇仕女圖躍然出現在眾人的面前。
全場的嘩然與驚歎,蓋住了拍賣師的解說聲。人們大張著嘴巴,睜大了眼珠,欣賞著這曠世的瑰寶,全然被古人的藝術創造力征服了。
拍賣師乘機煽起了拍賣狂潮,他環視眾多高舉的牌子,開始從第一幅藍衣侍女競拍,一下子賣得15萬美元。拍賣師愈加興奮起來,他春風滿面,妙語連連,手勢也更為靈活,細長的手指不停變換著數字,兩手左右開弓指點著場內的競拍人,口中語如爆豆般喊著報價,陡然又把雙臂懸在空中,那模樣就像小澤征爾在做指揮。全場的競拍高潮就這樣一浪高過一浪,拍價一路走高,當最後那幅持扇侍女亮相時,賣場上的角逐已達白熱化。拍賣師以手示意一位紅衣銀髮的女人:「這位女士出價10萬美元,哈——10萬美金,有加價的嗎?好,那位先生出價11萬。11萬,有加價的嗎?噢,還有這位先生13萬。第一次。13萬第二次。呵,這位漂亮的女士出價15萬美金。哈,還有一位20萬。有出更高價的嗎?20萬。20萬一次。20萬二次。喲,還有這位先生願出價25萬美元。25萬美元第一次。25萬美元第二次……」拍賣師俯瞰全場,緩緩舉起拍賣槌,他故意不看前排,剛才報起價10萬美元的紅衣婦人已經站了起來,肥胖的手臂不停地搖晃牌子,上邊寫著30萬美元的標價。
議論之聲鼎沸,看來這位富婆是志在必得。30萬美元是個不小的數目,能夠和她競拍的對手到這個時候看來不會再有。人們的目光開始在全場掃視著,而後又無可奈何地再把目光投向瘦骨嶙峋的拍賣師,等待他高揚的槌一舉定乾坤。就在這時,一直坐在右側拍賣委託代理人坐位上的年輕女士舉起了牌子,標價是35萬美元。
「40萬美元!」銀髮老太不甘示弱再度舉牌。
「45萬美元!」年輕的委託代理人舉牌,她穿件和拍賣師一樣顏色的天藍色西服,胸前綴著一朵小紅花。
「50萬美元!」老太再度舉牌,略顯有些猶豫。
「55萬美元!」藍衣代理人舉牌,表情平靜,似一泓秋水。
「60萬美元!」銀髮老太最後一搏。
「65萬美元!」
以後的雙方出價既急又快,一分鐘內的叫價次數達到了21次,每次以一萬美元的數額疊加。
「……」
人們全都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觀看著這場真正的龍虎鬥,巨額報價的背後,代表著雄厚的實力。特別是那個藍衣代理人,像是有意在與銀髮老太較量,隨著拍價一路飆升,沒有片刻的猶豫就把牌子高高舉起。人們的脖頸幾乎要發酸了,每個人的雙眼像被拴上了線,在兩個點之間像木偶似的把脖子扭來扭去。
老婦人有些疲憊了,終於,她沒能再舉起牌子。
「88萬。88萬第一次。88萬第二次。88萬第三次。成交!」
直到最後的一聲槌響,拍場內爆發了一陣經久不息的喝彩聲。這喝彩不是給拍賣師的,也顯然不是給代理人的,而是代理人身後的那個神秘的買主,因為今天精美的十四幅壁畫全被幕後的這位買主包攬了。
「諸位,我們今天的燭光晚宴圓滿成功,所有拍品全部告罄。其中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主顧囊括了所有精美絕倫的壁畫,看來他或她是一位識貨人,是一位人類文明的庇佑者,我們也跟隨著他或她享受了一次中華古文物的盛宴大餐。讓我們再次感謝這位女士或先生,也歡迎各位下次拍賣會再次光臨!」
拍賣師風度翩翩深鞠一躬謝幕。場內的人們也逐漸散去。只餘下委託代理人正在收拾著桌上的資料。
郭煌注意對方起身欲走,便匆匆走了上去。
「請留步,我冒昧打擾一下,你能告訴我一下有關委託人的情況嗎?」
「請原諒,這是商業秘密,恕不奉告。」藍衣女士平靜地回答,臉上依然掛著矜持得體的笑。
離開競拍場的郭煌,從坐上凌清揚那台紅色的寶馬車就一言不發,憤怒、震驚和焦慮烤炙著他。他無法想像這些連自己都沒見過的瑰寶,竟在香港這個國際大都市裡一下子冒出來,這些偷天換日的竊賊是些什麼人,又是如何讓這批壁畫漂洋過海的,最為可恨的是,這些藝術珍品竟成了拍賣場中金錢的俘獲物,眼睜睜看著買主將它們席捲而去,真使他扼腕痛惜。
還令郭煌大惑不解的是:凌清揚提前得知此事,又拉了他來觀陣,面對如此局面竟然無動於衷,一次也沒有報價舉牌。她究竟拉自己來是做什麼?她和這股混濁的暗流究竟是什麼關係?想到這裡,他不禁襲上了一種悲涼,覺得自己受了假象的迷惑,成了一個被愚弄的玩偶,男人的自尊受到了極大傷害。他現在已經無需凌清揚做出任何解釋,整個思維都麻木僵滯了,任窗外霓虹閃爍的夜香港如何光怪陸離,都毫無半點興致,直到凌清揚喊他下車,他還懵懵懂懂。
這一切被凌清揚看在眼裡,卻一言不發,引著這位拗畫家上了自己寓所的電梯。見電梯間別無他人,便有意挑逗道:「依你郭大俠看,這是不是梁州被盜的那些壁畫?」
郭煌沒好氣兒地接口道:「再說什麼都已經晚了,滿屋子沒有一個好東西,我詛咒他們注定要進阿鼻地獄!這些人太可恨,太該詛咒了。」
「你在說誰?」
「我還能說誰?過去老毛子用槍炮,現在的鬼子用鈔票,反正都是搶。只怪我郭煌身無分文,還心憂天下,我真恨不得當時手中有一把快槍!」
「怎麼,你還想打劫?!」
「不錯,我連殺人的心都有。萬惡窮為首啊,誰怪咱梁州人窮,人窮志短,為了錢恨不得把祖宗的東西掘地三尺都拿來賣。」看凌清揚那副熟視無睹的表情,便又加了一句道,「還有些中國人眼看著自己祖宗的東西白白流走,卻袖手旁觀,坐山觀虎鬥!」
「呵,沒想到大畫家火氣還不小哩。」凌清揚聽出郭煌的弦外之音,卻不在意,走出電梯間,逕直朝住所而去。不想這畫瘋子卻不依不饒,邊走邊慪氣道:「我看這樣,清揚,如果沒有別的事兒,我還想盡快回梁州,這高樓大廈擠得天都快成了一條縫,我受不了。」
凌清揚對郭煌這種激烈的情緒付之一笑,像哄孩子一樣挽起了對方的胳膊,邊開啟了家中的房門。進門先踢甩掉一雙高跟鞋,喚侍者準備晚餐。等兩人坐定,她莞爾一笑道:「再急也得過了今晚吧,大畫師要走誰敢強留,不過還有件小事想找你商量一下。」
看凌清揚沒有勉強自己的意思,郭煌憋的那股邪火也稍稍有所平復。晚餐是讓侍者端到陽台餐桌上的,侍者在白色的圓桌上放上了四盤精緻的飯菜。凌清揚一雙嫵媚的眼睛靜靜地看著他。背後遼闊的大海和眼前晶瑩透亮的香檳酒使郭煌的煩躁漸漸冷卻下來。隨著碰杯,他的腦海裡又開始縈繞起那些色彩斑斕的壁畫來。
異常寬大的陽檯面對著漸入冥色的大海,落日已接近海天連接處,海水像天空一樣被映成了橙黃色,金波漣漪,極目遠望,水天一色,其中鑲嵌著星星點點的漁舟和渡輪的燈光,間或傳來一聲悠長的汽笛聲。
用完晚餐,凌清揚示意郭煌跟她在住室各處轉一轉。這套住室比梁州的兩層小樓面積還大,而且房間套著房間,有幾個房間是密閉的,全是暗藏的人工燈光,顯得神秘莫測。最後打開的是一間雅致的小客廳。郭煌剛踏進室內的地毯,燈光便熄滅了,室內頓時一片黑暗,他剛要發問,隨著身後開關的撳動,燈光突然大亮,炫目的光亮使他閉上了眼睛,等再次睜眼時,他注意到客廳中間放著一張天然大理石的圓桌,桌上放著的東西被一塊紅綢布嚴嚴實實遮蓋著。
「請大畫師郭煌郭先生揭幕剪綵。」凌清揚在他身後故作誇張地喊道。
郭煌滿腹疑惑地走上前去,伸手打開蒙著的紅布,他一下子驚呆了:桌面上是一個雕花的紅木托盤,托盤中竟是一摞精美的壁畫,其中最上面的一幅,正是那件已拍出天價的持扇宮女圖!
郭煌按捺不住劇烈的心跳,他俯下身子用手指一一點數,排在地板上仔細端詳,總共十四件,一件不少,正是拍賣會上展示的全部珍品。燈光下這些美麗的侍女,一個個風韻綽約,明眸顧盼,彷彿在等待著識貨人對自己的欣賞。
郭煌差一點兒跪下來頂禮膜拜了。他一時鬧不明白,這些寶貝究竟是怎樣從藍衣女士手中奇跡般地跑到了這裡。他狐疑地轉過身,看身後的凌清揚早已斜倚在沙發上,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眼角透著掩飾不住的得意。
「你是隻狼啊,死盯著我。」
郭煌聽著這句撩撥的話,慢慢放下了手中把玩的青銅器,突然扭轉身,像只豹子一樣撲了過去,一陣暴風雨般的狂吻之後,他又一把將這個工於心計的女人抱得腳腿不沾地,在屋裡旋轉了三四圈,暈得凌清揚咯咯笑著只是告饒。
「好哇,你連我也耍了,真是一條玉面狐狸。」郭煌忘乎所以,狠命在對方豐腴的肩頭嘬了一口。
「小傻瓜,要是你個直腸子,好東西就是摟在你懷裡,也早給人搶去了。」
凌清揚用指尖兒狠點了一下郭煌的額頭,算作對他慪氣的報復。兩人笑著,又一齊滾落在沙發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