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中的秦伯翰再也無法入眠,一個接一個的噩夢紛至沓來。先是龍海那張可憎而又厚顏無恥的臉,他獰笑著扯開自己的畫夾,裡邊夾著那張姚霞的裸體像,他沒有料到這個惡棍幾十年後還拿此事做恐嚇……他大罵對方無恥。龍海轉瞬消失了,畫中人卻款款走下來,睜著一雙幽怨的眼睛,使他感到一股徹骨的寒意。繼而,從她身後跑出一個小女孩兒,那孩子喊著爸爸,張著胖嘟嘟的小手向自己懷中撲來。他用手去接,女孩兒卻突然化成崢崢的古塔向他劈頭砸來,他的眼前頓時金星四冒,一下子跌進了深不可測的地下城垣。那火星也陡然變作大大小小的文物碎片,劃得他遍體鱗傷。
自從白雲塔下的壁畫出土之後,他已經有過不少噩夢伴隨的夜晚,可惟獨今天的夢魘來得更為可怖。這一二十年來,梁州白雲塔地下沉睡的文物,開始吸引了眾多的覬覦者和偷竊者,圍繞著梁州乃至更多的中國古城,隨著文物源源不斷地偷運出境,在港澳、東南亞乃至歐美的一些地區,有多少家中國古董店得以掛旗開張,每年又有多少樁交易在明裡暗裡進行。正是這些海外文物掮客在操縱著中國的文物市場,尤其盯住了梁州的地下文物,才使這座原本寂寞的城市變得喧鬧起來。正是為了保住這地下寶藏,他才含辛茹苦地搞成了這件《城摞城圖譜》。可正應了齊若雷「慢藏誨盜」那句話,自己之所以遭襲,兇手顯然是為了圖譜而來,如果這套圖譜真的到了那幫竊賊之手,梁州的地下文物將會惹來又一輪的盜賣狂潮。壁畫之事尚未了結,自己又惹出這彌天的大禍,他不禁愧疚難當。
想到那批壁畫,他又是一陣心悸。自從郭煌那套假畫浮出水面,他還暗自慶幸自己歪打正著,保護了真畫逃過劫難,直到那天蒙面劫匪把刀架在了脖子上,他方知事態的嚴重,對方以死相挾,逼他說出真畫下落,當時也怪自己一念之差,自以為歹徒根本摸不清地下城的路徑,便吐實以求自保。回想起這一幕,他只有大罵自己窩囊,因為對方只要拿到圖譜,這批真畫的命運便難以逆料。此時,他只有暗暗祈禱上蒼,護佑那批珍品安然無恙。加之此前在公安局看到過自己仿製的持扇宮女圖,一絲僥倖心理油然而生——他希望劫匪到手的只是仿品而已,因此裝傻作癡,靜觀其變。
窗外,一聲火車汽笛的長鳴,劃破黑沉沉的夜幕,直刺他的耳鼓:他覺得那列車上運載的彷彿都是梁州的文物,風吹樹影的晃動,也像是盜掘者成群結隊地伏在窗下。他驚恐地大睜著眼,一絲倦意全無。由於眼睛適應了黑暗,室內的一切變得依稀可辨。藉著走廊處斜射在窗欞上的燈光,他突然發現似乎真的是個人影立在窗外,再仔細分辨,不禁毛骨悚然:那是一張戴著大口罩的面孔,正透過窗簾留下的縫隙向自己這裡窺視!
他拚命眨了眨眼睛,這個判斷更加明晰,那人戴著醫用口罩,只留下一雙眼睛。這人正從玻璃窗處緩緩地移動,躡手躡腳地朝病室門口走來。他已經開始聽到門把手十分細微的扭動聲。轉眼之間,那人已經進入了房間,隨後便不再動作,整個身子擋住了走廊射過來的朦朧光線,在病床前形成了一個黑影。這黑影越拉越長,越走越近,把自己整個兒都遮蓋住了。秦伯翰被一種窒息的恐懼感攫住,他竭力使自己的呼吸均勻起來,但結果卻恰恰相反,心臟開始劇烈地跳動起來,因為他此時感覺到那人已經來到床前,有一隻手臂已經接近了自己頭上的輸液管子。
一刻也不能再等待了,他的手在枕邊悄悄地移動。很快,他摸到了緊急呼救的開關,隨著他指尖地撳動,床頭的牆壁上立即亮起了紅燈,刺耳的鳴叫聲也隨即響起,面前的黑影倏忽之間不見了。
走廊裡傳來急促的腳步聲,室內的燈光大亮,眼前走進來一個女護士,俯下身來用指背測試自己額頭的溫度,而後翻翻眼瞼,大概發現了他的一隻腳蹬出了被子,便躬身給自己掖上被角。
秦伯翰發現口罩上方的一雙眼睛非常熟悉,對方的眼神中正透著幾分緊張,也有緊張後的欣喜。
秦伯翰不敢正視這雙眼睛,他已經感到自己的內心世界已被對方洞穿,便下意識地轉頭把目光投向了別處。
護士回身密閉了窗簾,摘去了口罩,又脫去了醫護帽。
秦伯翰全然明白了,這個每日為他送藥和擔負護理的護士,竟是多次到過博物館現場他已經熟悉的女警何雨。
到了這份兒上,他覺得自己所有的掩飾都變得多餘和於事無補。同時他也明白,自己應當無條件地信任對方。他哆嗦著手指,示意何雨給自己找來筆和紙,然後伸出手臂,開始寫下了幾個字。
何雨拿起了紙條,只見上面十分流利地寫著「找齊局」三個字。
沒有多久,齊若雷來到了病房,他吩咐何雨守在門口,禁止任何人進入病室,他要單獨和這個假癡不呆的博物館館長談談。不想這一談竟是徹夜。原來,秦伯翰對這批壁畫情有獨鍾,鑒於過去梁州出土的珍貴文物大都上解到省博物館,這一次他有意把它們留作鎮館之寶。於是生平第一次耍了個掉包的伎倆,在省文物專家對壁畫作出鑒定之後,他悄悄多做了一套仿品,並將這套仿品入庫,真品卻隱藏在地下城鎮墓石獸旁的棺槨之中。不想這種違規調換竟成全了這批壁畫,接著就有了彭彪被開庭審判一幕。秦伯翰懷了惻隱之心,認為他罪不當重罰,就投匿名信給方律師,請他為彭彪辯護。但殊不知,隨著假畫的出現,自己反倒成了案子的焦點,不但受到警方的懷疑,而且背後的危險正一步步向自己逼近。
那天,凌清揚隨郭煌出現在家中,他已預感到凶多吉少了。
「我敢斷定她就是我當年的女友姚霞,那一會兒鬼使神差,就讓她看了這圖譜。」
「你認為是她——難道她會忍心對你下毒手?!」齊若雷搖搖頭。
「當年是我辜負了她,她完全擁有對我懲罰的權力,是我把她給害苦了。」秦伯翰神色有些黯然,但坐直了身子:「看到圖譜的時候,她的兩隻眼睛裡都放出了亮光,她可是個執著的女人——我懷疑她和龍海合資辦廠,本身就是一個陰謀。」
望著秦伯翰表情複雜的臉,齊若雷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他又能對這個懦弱者說些什麼呢?是抱怨他從一開始就蒙蔽了自己,使警方費盡了心機去破一宗假案,還是斥責他被人劫去了圖譜,致使地下墓穴中的壁畫真品和眾多的文物悉數暴露在江洋大盜面前?顯而易見,這種抱怨和斥責於事無補,絲毫無助於扭轉眼下的被動局面。但懦弱者提供的情況,倒使齊若雷的思路一下子明晰起來,就像在蜿蜒峽谷中行進的列車一下子駛入了平原,使人從頭到尾看到了每節車廂:案中的壁畫一真三仿,警方發現和查獲的是兩套仿品,一套從彭彪處繳獲,一套在地宮墓穴的石門後取出,所餘的一真一仿下落不明。若按秦伯翰所言分析,對方已棋先一著,不僅拿到了秦伯翰的第二套仿品,而且還掌控了真品,現在是真是假,混雜莫辨,若硬攻強取,則會打草驚蛇,搞不好會玉石俱焚。望著眼前這張滿是愁雲慘霧的臉,齊若雷腦海裡突然掠過一個想法,一個大膽而奇特的設計開始湧動起來,他想繼續攪動這深瀾暗藏的池水,使魚兒一個個浮出水面……
見齊若雷半晌不語,秦伯翰倒急切起來,他索性下了床,走到了老爺子的面前。
「我這已是戴罪之身了,索性豁出去了。」因為剛才床前出現的那個黑影,無疑對他是更大的威脅,他不敢再對老雷子有任何的隱瞞。
「我估摸著,凌清揚和龍海聯手,還應該有一個內應。」
「這話怎麼講?」
「那天,圖譜被他拿去了多時……」
天有不測風雲,龍海集團像遇到突發而至的颶風,陷入了可怕的危機之中。
龍海原來的如意算盤全然被打亂了,在兩個大山幫壯漢的脅迫下,龍海飛回梁州。他把噩夢般的香港之行細細想了一遍,分析到兩處可能造成壞事的地方:一是他的辦公室主任白舒娜,那天鬼鬼祟祟到倉庫,形跡著實可疑;再就是小老漢和「一把摸」,兩個從天而降的喪門星,為保自己的活命說不定會把地下的秘密出賣給祖文,所以才給自己下了這樣一個套。
這一輩子在江湖上闖蕩,龍海還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背運過,好在事情已經成功了一半,倒不在乎這片黑雲能擋住日頭,況且自己還有一張最硬的王牌,即便是回到梁州,也並沒有眼前之危。並且,材料廠和樓盤不動產還需要他盡快料理和脫手,才能最終使自己的夢想成真。
回到梁州他才意識到禍不單行——他離開梁州的短短幾天裡,不知從哪裡冒出的謠言,說龍海集團的資產全部被勞倫斯公司套牢,這次老闆赴港名曰促銷,實則避禍,說不定就不回來了。這種輿論像插了翅膀一樣霎時間傳遍全城,幾家銀行紛紛找上門來催討債款,等到機場接龍海的汽車返回廠區時,等待發工資的工人早已把廠辦公室圍得水洩不通。
龍海萬沒有想到回梁州首先遭遇到的大麻煩竟然是他從不放在心上的工人。在他眼裡,化肥廠的工人就是一群破廟裡的窮和尚,我發善心給了施捨,你們倒蹬鼻子上臉,再說姓龍的又不是政府任命的廠長,隨你鬧出天去自有人來收場。龍海氣咻咻讓保安擋住工人,罵罵咧咧進了辦公室,不想這下子反把工人激怒了。
龍海到廠辦公室沒半個小時,工人們就聚集起千把人,就像預先組織好一樣,一哄而進,把龍海圍在了中間。龍海這才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他面對的完全是一座隨時可能爆發的火山,那些憤怒的面孔讓他感到有些底氣不足。
「龍老闆,我們的工資啥時發放,你要有個說法!」一個看樣子是領頭的工人毫不客氣。
「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正在調集資金,馬上就會解決。」龍海知道自己在撒謊,他想先穩住這些人,不想鬧得太嚴重,誰知工人們根本都不買賬。
「別他媽的糊弄人,馬上是啥時候,這種話俺們聽得多了。」人群中有人粗聲大氣地吼道。人頭在攢動,龍海根本看不清是誰。
「你們想鬧事啊,咋的,我姓龍的可不是嚇大的!」龍海一急,在江湖上混事的那副腔調又拿了出來,瞪著兩隻牛眼想找出跟他叫板的人。
「龍老三,你別在這兒充大,你的底誰不知道,今兒你不讓公司拿出錢,別想邁出這扇門一步。」又是那個大嗓門,竟敢直呼他的小名,聽口氣像是要跟他玩命。
龍海終於明白,工人們已忍無可忍,但多年的頤指氣使,使他不能當這麼多人的面服軟,他乾脆破罐破摔:「你們要這樣逼我,那我就一分錢也拿不出來,你們看著辦吧!」說完,往辦公室的轉椅上一坐,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
「這個雜碎說他不拿一分錢,他家養的狗天天吃肉,賬上有幾十萬就是不發工資,太欺負人了,這是拿咱工人不當人哪!」有人開始破口大罵,緊接著一片亂糟糟「雜碎、熊貨、王八蛋」的罵聲哄然而起。
「哪個罵我的,有種站出來。老子今天就是不拿錢,看誰能吃了我!」龍海氣急敗壞了。這些年來他風光無限,連市裡的大小官員跟他說話都客客氣氣,誰敢這樣當著他的面把他罵得狗血噴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