霏霏咖啡屋富有情調且十分僻靜,是何雨愛去的地方。英傑定好位置,透過墨鏡不斷打量著門口進來的男男女女,可一次次的失望,使他真正領略到望眼欲穿的滋味。
這是一間半隔斷的小空間,垂吊著的常春籐遮擋著情侶包廂之間的視線,壁板上插滿櫻花和勿忘我草,連座位也是可以蕩來蕩去的鞦韆,難怪何雨對此處的偏愛,英傑也正是想借這樣一處浪漫溫馨的場所,和何雨正式談一下兩人的婚事問題。
燭光幽幽閃爍,廳內迴盪著一首柔和溫馨的曲子,英傑仔細聽那女歌手的吟唱,歌詞倒有幾分韻味:
霏霏小雨,隨風飄進夜裡,
深情無語,頑皮而神秘,
在我耳鬢傾聽,伴我漸入夢裡。
我想擁著你,
你卻轉身而去,
只留下一個微笑,
讓我迷失在天地。
柔和的輕音樂像催眠曲,使得這些天疲於奔命的英傑斜倚在桌邊睡著了。起初他還聽見了自己的鼾聲,後來就一下子跌進了夢裡,他覺得自己正被一群記者簇擁著,一大堆聽筒爭先恐後地直捅在嘴邊,要他講述破案的經過,緊接著荊副市長把一枚碩大的獎章掛在了他的脖子上,樂隊不知怎麼奏成了婚禮進行曲,他和何雨挽手踏在一條紅地毯上。何雨正在給他胸前別一朵鮮艷的玫瑰,尖利的別針一下子扎進了肉裡,把他疼醒了。
對面的何雨正用手機的天線戳他的前胸,另一隻手背在身後,臉上的神色顯得十分怪異。
「出了什麼事啦,小雨?」英傑揉了一下自己的眼睛,急切地問。
「我們遇到大麻煩了。」何雨的嘴撅著,變得一臉的沮喪,嗓子裡竟帶著幾分哭腔。
「啥了不起的事啊,虧你還是個警察呢。」英傑拉著她坐下,一把把對方身後拿著的東西奪了過來。原來是一個現場提取物證的檢驗盒子。
「你不要看,先聽我講。」何雨神色嚴肅,上去用手護住了盒蓋子。
原來,就在下午,何雨把追繳來的壁畫與現場遺留的壁畫再次進行了拼接鑒定,複查完最初繳獲的那件粉衣宮女,將它送入包裝袋的時候,她的手指無意間被袋內一個尖尖的東西刺了一下,她把袋子整個翻過來,發現折皺處竟有一粒稻粒,放在顯微鏡下觀察,發現稻粒是半脫殼的,上邊明顯黏附著與壁畫版相同的泥土。
何雨吃了一驚,將壁畫翻轉過來仔細比對,看出這粒稻穀是從壁板邊緣脫落下來的,重新把它嵌入,竟然嚴絲合縫。
唐代修建墓穴的工匠和畫師用的是麥草泥,麥草已經炭化,泥土中怎麼會有如此堅硬的稻穀呢?
顯微鏡下這粒稻穀顆粒飽滿,屬於優良品種,當時黃河流域的梁州城能培育出如此優質的水稻嗎?
稻穀和千年的泥土摻和在一起,應該是千年之前的稻穀。何雨查了相關資料,其中浙江余姚河姆渡出土的稻穀,剛開掘發現時還黃燦燦的,一遇空氣馬上炭化發黑,而這顆稻粒歷經千年,竟然一點不發生腐蝕變化,真是難以解釋的奇跡。
「就是它。」何雨小心翼翼打開了盒子,擎到了英傑的眼前,盒子中間那顆稻穀像標本一樣被固定著。
「我以為啥大不了的事兒,不就是一粒稻籽兒嘛。」英傑大不以為然,把盒子蓋上了。
「我的隊長大人,你咋還不明白,假如是墓穴壁畫中的稻子,哪還能保留到現在啊?」
「小雨,齊局長壓根不該再把你送到黃河大學讀書,越學越傻了——這壁畫從博物館偷到境外,再從境外返回來,中間經過幾道手,怎麼能擔保這中間在哪個環節上有人偷偷給添點心事兒呢,你這才真叫……」
「我這叫什麼,你說?!」何雨不依不饒,緊盯著英傑。
「叫吹——毛——求——疵!」英傑放低嗓子,一字一頓。
「曾英傑,我現在告訴你,這顆稻籽兒非常可疑——今天上午開庭時我還認為是律師的狡辯,現在我不這樣看了,我要求對繳獲的全部壁畫進行重新鑒定。」
「有這個必要嗎?」英傑中止了譏笑,重新仔細端詳了一下那枚稻種。又看了看何雨因慍惱而激動的神情。何雨一生氣愛把牙關緊閉,由於細密的牙齒咬合在一起,靠近嘴角的地方就會出現兩個淺淺的酒窩。她此時脖子和面頰一塊兒發紅,越發顯得俏麗。
「何雨,就算你說得有道理,不過我要問你:是一幅畫後邊有稻籽,還是所有的畫?」
「一幅啊。」
「得,我再問你,這幅畫是從哪兒追回來的。」
「『一把摸』摸出來的呀。」何雨不知他要說什麼,姑且答道。
「對呀,這『一把摸』從混水兒裡淘來的畫,有幾分真假,你拿它當寶貝?」
「我告訴你,這幅畫緊挨著『東方維納斯』,兩塊壁板嚴絲合縫對上了,切割線的交叉特徵非常明顯。」
「那好小雨。」英傑看四周近處無人,壓低聲音說道,「你究竟還信不信科學,人家文物專家用碳十四做測量,這是目前最科學的鑒定法,我看你是克利斯蒂的小說看多了吧。」
「英傑,我不是不相信科學,正因為是我和他們在一起做的鑒定,僅僅用了碳十四的一種方法,現在才不放心。要知道,壁畫上用的顏料是石青、石綠和玫瑰石粉,年深日久已經滲入了泥板。碳十四測的是泥土,而不是顏料。我建議還是請北京的專家來會診。」
「何雨,咱可不能跟自己過不去。」英傑終於壓抑不住了,他不知道何雨的脾氣竟然有這麼執拗,「市裡已經宣佈了破案,按證據、事實兩個基本和從重從快的要求,檢察院已經提前介入案件,就是再做鑒定,也是檢察院的事情,你豈不是多此一舉嘛!」
「英傑,我真想不到你會這麼盲目自信,一點兒也聽不得證偽的意見。」何雨竭力壓低聲調,臉漲得更紅了。
「要知道確證就必須能夠證偽,否則就不是科學的。要想有科學的確證,就得有勇氣把證偽擺在平等的位置上,敢於讓人家懷疑、批駁甚至全部推翻,向真理投降並不失面子。」
「小雨,你說我是怕丟面子?!」英傑彷彿被刺痛了一樣,立時變了臉色,「你的這套邏輯學說服不了我,書本上的那套玩意兒總是跟實務打架,警察靠的就是經驗和悟性,懂不?說實在話,真正的案子你經歷得還太少。」
「我正要給你講的就是一起真實案例。我從數據庫裡查詢了百年內國內外的文物大案,1911年盧浮宮的《蒙娜·麗莎》油畫被盜案,下手的是油漆工佩魯賈,幕後指揮的是華德華多侯爵,他勾結了專造假畫的法國畫家伊夫·肖德隆。在油漆工得手之後,侯爵根本沒有要他這張真畫,而是讓贗品大師造了六幅假畫,利用名畫被盜的信息,誘使六個外國買主以每張三十萬美金的價格購得了假畫,侯爵不冒絲毫風險,坐收漁翁之利。案發兩年後,油漆工被警方人贓俱獲判了刑,而侯爵卻逍遙法外。」
「你是說咱們追到的壁畫全是假的?」英傑不以為然,故作目瞪口呆狀。
「我希望不是,可我解釋不了這個疑點。」
「好了小雨,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你也得考慮這彭彪生死關頭會胡踢亂咬,律師是惟恐天下不亂,專門和咱對著干的。案子現在已經到了檢察環節,就是真有問題這蘿蔔疙瘩也不該咱坐,我看還是等檢察院作出決定再說。咱不講緝私隊的臉面,也得為齊局長著想。他可是一世英名,最後的收山一案啦!」
「我正是為隊裡、為局裡負責,為你和齊伯伯的臉面著想才給你講這些。老爺子今天碰見我,我都沒敢吭聲。」何雨顯得滿腹委屈,更多的卻是對英傑骨子裡的虛榮心不滿,「難道我不希望你立功,不希望咱們全隊揚眉吐氣,這些天來我們過的究竟是什麼日子我還不明白?!我實在是怕案子辦瞎了,你會丟大人……」
由於這番爭論,飯也沒有吃好。何雨覺得,不扭轉英傑的看法,案件會辦夾生;而英傑則認為何雨有點小題大作。從澳門查到贓物,不能排除其中有瑕疵,但不能因此就否定全案,他自然明白何雨的堅持是對自己的一番苦心,但其中還似有異常:近來何雨身上少了過去那種孩子似的清純和對自己的依賴,多了些認死理鑽牛角的脾氣,這箇中的原因使他不能不多想。
就在這時,何雨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打開來去接,裡邊卻沒有說話的聲音,看清了來電顯示,她猛然意識到了什麼,抬頭看牆上的鐘擺,已經八點過了五分。她騰地站起來,幾步跨到門口,撥打過去,可對方持機就是不說話。這邊的英傑卻急了。
「誰的電話,還神神秘秘的。」
「我以前一個同學的,昨天約好八點鐘見面的。」何雨第一次當著自己人說謊,臉很快紅了,她下意識地關閉了手機,心裡卻十分清楚,剛才和英傑的對話連同這霏霏咖啡屋的背景音樂,盡悉被手機那邊的人聽到了,可英傑這邊仍然窮追不捨。
「同學,是女同學還是男同學,我認識嗎?」
「是男同學,行了吧,」何雨頓時撅起了嘴,「曾英傑你活得累不累啊。」
看著何雨又急又氣幾乎要掉眼淚,英傑突然憋不住撲哧一下笑了起來,這一笑則讓何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傻小雨,跟你玩兒呢,你以為你老師比你多吃的幾年飯都白搭啦,你給我坐下。」
何雨只好聽命,英傑把一盤炒鵝肝推到了她的眼前,看著她吃起來,才接著說道:「聽了你剛才的一番反證法,我英傑表示佩服,你何小雨算是出師,不,是超師了。今天下午齊局長已經把庭審的情況告訴了我,我正發愁沒處下嘴呢,明天,咱們就從這顆稻粒查起,看它是怎麼長到這壁畫上去的……」
何雨就怕人誇獎,聽英傑這麼一說,倒覺得是自己的不是了,三下五除二吃了那塊鵝肝,看著曾英傑,不好意思地咬了咬嘴唇。英傑愛憐地把手輕輕放在她白皙的手背上撫摩著道:「那邊同學還等著你,快去快回,小心路上的安全。」
何雨順從地點點頭,起身而去。
不管何雨如何用力蹬動車輪,那無情的時間還是到了八點四十分。等她趕到三孔橋的時候,那裡已空無一人,她喊了兩聲,回答她的只有天波湖拍打堤岸的浪濤聲。秋風夾著涼意吹來,讓何雨打了個寒噤,她知道自己的違約帶來的後果,更知道對方為什麼和她約到這裡見面。
晚間的天波湖淒清而美麗,遠遠的亭台樓閣由綵燈鑲成的邊際線隱隱閃爍,使一望無際的湖水浮躍著多彩的漣漪,一切像海市蜃樓般地朦朧和神秘,近處三孔橋黑黝黝的橋身一端連接湖岸,一端探入水中,這是當年開挖地下明代周王府時,由於水位提高,淹沒了通往湖心島的小徑,因而被人稱為「斷橋」。她很快走近橋邊,藉著微光,發現地面上有摩托車來回轉動留下的輪痕,她快步走上橋面,下到了臨近水面的那層石階,看到了階面上的一簇煙頭。她俯身撿起來一個,認出這就是黃河平愛吸的那種三門峽煙。
何雨默默地坐下來,茫然地望著眼前的湖水和滿天的星斗。夏夜的傍晚,她和黃河平並肩而坐,把腳泡在涼絲絲的水中,就是在這裡,對方為她寫過一首「小雨曲」的詩,因為霏霏咖啡屋正好與小雨二字構成迷濛的意境,後來這首詩讓人譜寫了曲送給了咖啡屋做背景音樂,從手機裡邊剛才黃河平肯定聽見了這首熟悉的旋律。
霏霏小雨,隨風飄進夜裡,
深情無語,頑皮而神秘,
在我耳鬢傾聽,伴我漸入夢裡。
我想擁著你,
你卻轉身而去,
只留下一個微笑,
讓我迷失在天地。
霏霏小雨,無聲灑滿天地,
自由自在,溫情而細密,
在我心頭飄逸,融入我生命裡。
我想去吻你,
你卻無蹤無跡,
只留下一句話語,
已讓我揮淚如雨。
可現在人去橋空,觸景傷情,何雨再也抑制不住淚水,無聲地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