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清揚沖黃河平莞爾一笑:「黃老闆,我是百聞不如一見,你這手絕活在國外完全可以申報吉尼斯大全了,實在是佩服之至。」
黃河平一時不知此話是褒是貶,但只覺得這個氣度不凡的女人和郭煌摽在了一起,肯定與文物有關。心裡不禁又暗忖,甭看這小子平時瘋瘋癲癲,倒是挺有女人緣,既然來了,就不能讓魚兒脫鉤。想到這兒便拱拱手道:
「凌老闆是見過滄海難為水的主兒,今天到我小店來,看中哪件儘管吱聲。郭煌是我老弟,帶來的朋友我全認。」黃河平給二人泡上了茶,在對面坐了下來。
「算了吧,黃老兄,今天只是來拜訪拜訪,見識一下你這文物道上的老尖兒,要買貨還能到這裡買?凌女士也是個識貨的人,要不也不會往這兒領。說個時候吧,我們到貴府叨擾一二。」郭煌是個直性子,三句話未完就攤了底牌。
「哦,那是那是,這叫盛世藏古玩,亂世買黃金。當今世界上有名的大企業家都有這個愛好。既然你郭老弟開了口,凌女士就是我的座上雅客,是淘貨問價,還是打聽行情,我都會盡我所有,和盤托出。」
黃河平說著,一邊按茶道的規矩,走了一遭「關公跑城」,而後來了個茶博士鳳凰三點頭,三人便品起香茶來,一時談興甚濃。
一番海侃神聊之後,黃河平明白了凌清揚的來意,這叫「欲知海洋,當問漁父」。這位海外來的不速之客看來胃口不小,只是吃不準行情絕不會下口吞鉤,眼下僅止於和自己拉拉關係。果然,凌清揚輕描淡寫地問了一下梁州城的文物價碼,搖頭稱貴,表示自己只想在回港時帶回些仿製的工藝品,準備送朋友,讓黃河平給她準備一些。說著,看看天色甚晚,凌清揚起身告辭。黃河平出門目送二人漸行漸遠,回身準備收工,卻見門邊立著一個年輕女子,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黃河平一愣,發現竟是一身裙服的何雨。
「貴客走了,難道就讓我在這街上乾站著?」
「哪裡哪裡。」黃河平意識到何雨是尾隨凌清揚而來,說不定已在門外守候了多時,便馬上躬身開門,換了一副店主人的口吻,「是何警官,難得到我這個雞毛小店,快快請進。」
隨著黃河平的引領,何雨走到那套「一堂八椅」的紫檀傢俱處,隨眼掃視了一下客廳陳設,竭力裝作從容不迫的語調說道:「生意做得不錯嘛,天南海北的大主顧都爭著往你這裡跑。」
「馬馬虎虎吧,」黃河平讓何雨坐上座,沏了茶端過來,「這文物行要緊的是人氣兒,人氣旺了就有財氣兒,財氣兒旺了呢就有靈氣兒、仙氣兒。你看我,只知道掙錢攬生意,不知道何警官駕到。」
「我叫何雨。」何雨立即糾正道。她一直背對著黃河平,為這次見面她實在是做了一番準備,而且下意識要使自己變得老成,包括每一句問話都經過反覆的推敲。此時她轉回身,在八仙椅上坐下來,神色莊重地問道:
「剛才的兩位客人是買貨啊,還是問路?」
「凌老闆路過這兒,想買幾件古玩兒,眼力頭兒還挺高,沒看上屋裡這些玩意兒。」
就在這一刻,何雨開始端詳這張無數次在想像中出現的面孔:對方的頭頂已經有了灰白的頭髮,眼角過早堆上了皺紋,臉上的皮膚變得相當粗糙,並且有了暗紅色的粉刺。那雙眼睛裡的儒雅英氣蕩然無存,代之以商人的世故圓滑,加上熏得發黃的手指和一副倦怠的神情,活脫一個日常慣見的那種煙酒過度、縱情聲色的小老闆。看著這些,她的心緒馬上變得紛亂起來。
「你當過警察,和他們接觸,一定要存小心,特別是在眼下,我想你應該明白。」
「是啊,那天英傑一番點撥,我知道該怎麼做,請何警官,不,請何雨警官放心,我一定會當好一隻魚鷹。」
這魚鷹也是當年黃河平發明的行話,一旦成了線人的灰色人物,就不能再背著漁夫偷吃小魚,只能叼給主人,自己最多吃點小魚爛蝦,因為脖頸上被牢牢繫著根「封喉結」。何雨一直盯著黃河平,她在竭力尋找著當年那個心儀男人身上的影子。兩人第一次見面時,對方大夏天穿件雪白的衫衣,連領口都系得嚴嚴實實。可今天裹在身上這件皺巴巴的夾克衫,分明夾雜著一股墳墓裡才有的味道。何雨有些酸楚,轉而關切地問道:
「既是這樣,那幅畫又從哪裡來的呢?」
「噢,你可能不太瞭解,這文物道上水深,一件像樣的東西往往過七八道手,相互不能打聽,要想追問上家,真好比大海撈針。不過你放心,我過手的東西,斤兩掂得出來,砸手的事兒我從不沾。」
「那件壁畫可不是水貨,經過鑒定,就是失竊文物中的一塊兒。」
「你可不要唬我,我咋看不像那回事兒?」黃河平蹺起二郎腿,那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又來了,「說實在的,經我過手的貨,是真是假我最有數。」
「黃河平,我只是提醒你,你可再經不起折騰了,難道科學鑒定還不如你這雙手?」何雨本意是關切對方,不想這傢伙根本不領情。
「你說得對,科學儀器不會出錯,可用機器的人卻可能出錯。再說,我更不敢拿自己的小命去冒險,只想這案子早有了個了結,也算給你和曾隊長幫了忙,咱誰也不欠誰的賬,彼此兩清,你說是吧?」
完全是商人的生意經,這使何雨初來時點燃起來的熱望漸漸暗淡下去。她不甘心,因為積鬱了整整四年的疑團也到了必須澄清的時候。
「河平,我知道你的心受了傷害,而且是我引起的,我希望得到你的諒解,也請你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
「過去的事我絲毫不感興趣。」黃河平有些粗暴地舉手打斷了何雨,「你要說案子的事兒,我早給英傑講清楚了,沒有必要再重複;要是私事兒還是免談。我一會兒和一個主顧有約,恕不奉陪了。」
眼看著黃河平一副情斷意絕的樣子,何雨再也忍耐不下去,她騰地站起來,伸開雙臂攔在了對方面前:「黃河平,你給我坐下,今天有天塌的事兒也不能走!」
看何雨變了臉,黃河平一時怔住了。他不再說話,慢慢從口袋裡拿出香煙,打著了火,拚命吸了幾口,而後頹然坐回到椅子上,把身子蜷縮在藍色的煙霧中。何雨注意到,他吸的是一種十分廉價的三門峽牌香煙。
在一種可怕的沉默中,何雨難以說清自己心裡的滋味:曾經的戀人如今形同陌路,而且還給自己砌起了一道難以逾越的高牆。難道真是愛到極至反成仇?難道人心就像玻璃一樣脆弱易碎?她想起了當年的一切,特別是父親的犧牲,覺得胸口窒息得快要爆裂了。
「河平,這不光是你我之間的事兒,別人對你的傳言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你,可你也一直沒有向我說清楚。父親的死當時對我打擊太大了,這些年我一直後悔自己的衝動,一遍遍找你,就是想聽聽你的解釋,你究竟有什麼事情一直在瞞著我呢?」
何雨說不下去,大滴的淚水從眼眶裡滴落下來。此時的黃河平一動不動,一口接一口地噴著濃濃的煙霧,眼睛死盯著自己手中的煙蒂,始終不朝何雨看一眼。
「你現在可以告訴我,那天在現場究竟發生了什麼?」
黃河平把燃燒的煙屁股在手指尖捻滅了,頓時火星四散,飄落在檀木茶几上,化成了一片灰燼。
「何雨,我實在沒有啥好說的,以前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我也是因禍得福,再不用像只工蜂那樣疲於奔命了。人總得吃飯穿衣,懂得享受生活。每當夜深人靜,關閉了房門,點上薰香,打開我的高級組合SPABOSS,桌案上放著我淘來的精美古玩,浸泡在溫泉浴液之中,洗去一切世間的塵念,那才是一種莫大的幸福。所以什麼榮辱得失對我來說已毫無價值,當年的事情只怪自己不爭氣,更對不起何隊長。我既不怨你,也不恨你,生活原本可能就是這樣,蘇詞中那句話怎麼講?對,『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嘛。」
「河平,這不是你的心裡話。難道你甘願永遠生活在陰影裡嗎?」何雨在做最後的努力,她沒有想到對方會如此頹唐,活像一個落入泥潭而又拒絕救援的失足者。在這一點上,他的確不如英傑,具有男人那種捨我其誰的自負,這也可能正是他在那個雨夜出現一念之差的原因。
「你當然不可能相信我,何雨,因為咱們已經不是一路人。我是什麼?是一個一心賺錢的文物販子,你呢,一個堂堂的女警察,英傑眼看著就要榮升了,順理成章,你也將會是局長夫人了。我衷心祝福你們幸福,也不想攪亂你們的生活。」他頓了頓,臉上又浮現出那種玩世不恭的神色,「只是別忘了,結婚的時候告訴我一聲,免得我失了禮。」
「你……」何雨的心頭像被堵住了,一時說不出話來,但她卻不想退卻,還要追問時,耳邊的微型傳呼器響了起來。
「03,03,報告你的位置……」是英傑的聲音,夾雜著電磁波的沙沙聲。
何雨關閉了呼叫,定了定神,站起了身子:「河平,既然你沒忘了何隊長,那就好。現在案子還沒完,另一個嫌犯在逃,有了線索你知道該怎麼辦,希望你好自為之。」
黃河平未置可否,神情漠然地笑了笑:「但願我能撈到線索,不負你這番開導。你有公事兒,我就不遠送了。」
何雨臨到門口,又折了回來,要了對方的手機號碼,然後快步走出了店門。就在店門欲要關閉的一剎那,黃河平的目光突然瞥到了何雨那條淡藍色的裙擺,那裙邊隨著跨步走動被風兒撩起,裸露出一截鮮藕般白皙的小腿。像觸電一樣,黃河平痙攣似的顫抖了一下,然後很快用手摀住了眼睛,頹然坐在了椅子上,熱淚開始沿著指縫無聲地淌落下來……
何雨的皮膚細白,有一種羊脂般的光澤,太陽只會把它們曬紅,而絲毫不能曬黑。她胸部豐滿,腰身苗條,兩腿修長,以致夏天穿了裙子,老是招來男人們那火辣辣的目光。為此她常常穿著那身警服,只是和黃河平一起上街的時候才偶爾換上這套裙服的。
今天,她是特意穿上這身裙服來找他的!
黃河平開始懊悔自己今天的口是心非:他明明希望聽她說話,卻又懼怕對方的詰問;他想細細地端詳她,可又不敢正視那雙清澈的眼睛;他從心底裡想說明一切,可一張嘴便是那刀子一樣傷人的話……就在她要離開的剎那,他是多麼希望她再回過頭來,哪怕是再看他一眼,他就會馬上瓦解,把所有的真情都告訴她,可她走了,連頭也沒有回。
屋子裡只留下一股淡淡的香味,重又像墳場那樣淒涼靜寂。
何雨出了店門,逕直向前走著,不遠的路邊,停著那台熟悉的巡洋艦,她鑽進車內,只見英傑正黑著臉坐在駕駛座上。
「怎麼脫梢了?」他指的是剛才來了一趟的凌清揚。
「你不定的是『寧脫不暴』嗎,幹嘛還專門跑了來?」何雨知道英傑的心思,自從黃河平冒出來,他一直透著一種隱隱的不安,變得十分敏感。
英傑的喉結哽了一下,啟動了車子。「老爺子給派了急活兒,連夜要搞出結案報告,說市裡頭頭腦腦聽說破了案,急著要到公安局來慰問,還要搞隆重表彰,邊鼓敲得倍兒急,我只好來拉你這高才生加班了。」
由於車行緩慢,一輛摩托車從車後超上來,車手還朝著車子打量了一眼,那人竟是黃河平。何雨裝著視而不見,可英傑眼尖,馬上道:「這不是黃河平那小子嗎,這個時候還出來溜躂,我看這案子他是磕個頭放倆屁,行善沒有作惡多,壁畫來路說不清,又和凌清揚搭上了吧。」
「你不是要他主動接觸文物道,追查小老漢嗎?」
「不錯,這叫控制使用,溜一溜看。要是他真是和案子有牽連,那就新賬老賬一起算。看來,還得防止他再反過來利用我們。不能叫他老蹲在梁州,得撒出去讓他叼食兒。」
汽車拐向了一個十字路口,駛向公安局方向的中山大道。何雨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黃河平不也是你的哥們兒嗎?當初的槍案他到底有多大問題?」
「他這個人你還不清楚,平時漂亮話說得天花亂墜,關鍵時刻就露了原形。當年不是他拉稀屎,那些大山幫也跑不掉,何隊長也犧牲不了。事後組織上調查,是他自己交代的全過程,按照規定,完全可以追究他的瀆職罪,是我和梁子幾個兄弟纏著老爺子反覆做工作,說服了檢察院,這才手下留情,給了個行政開除處分。這可是白紙黑字、鐵案難翻哪。」
車子駛進公安局,英傑轉回臉,看了何雨一眼。
「你咋突然關心起他來了?」
「凡是涉及案子的事兒我都關心。」何雨白了他一眼,英傑才覺有些語失,將車停在了緝私隊的樓門口,賠了個笑臉兒。
「好,從現在起,不再說案子,難得這幾天有個好心情,不然都要憋出病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