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從警三十多年從未遇到的怪異一幕:在昏暗的燈光下,排列整齊的鎮墓獸把庫房隔成前後兩半,前排放置文物的木架上已被洗劫一空,而後排架子上的壁畫卻完好無損,像精裝書籍一樣整齊地擺放著。使人感到盜賊彷彿有著某種禁忌,不敢跨過那群齜牙咧嘴的鎮墓獸,才使剩餘的十五塊壁畫得以倖免。更為不可思議的是,整個現場沒有發現一個足跡、一枚指紋和一處撬動的痕跡。也就是說,偌大的文物庫房竟沒有發現作案人的進出口,所有的門窗都被鋼筋和鐵皮包得嚴嚴實實,連個蚊子也飛不進來。
齊若雷個子矮小,目光很亮,黑白分明的頭髮剃成短刺刺的板寸,鼻子很大,嘴角下垂,表情很生動;可當你和他接近時,又有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好像這博物館欠他一筆永遠還不完的債務,他今天是專門來索債的。
此刻,那個失魂落魄的博物館長正站在他面前。
對這個頭頂半禿、消瘦微駝的半老頭子,齊若雷再熟悉不過。還是在他當偵察員的時候,兩個人就成了酒友。齊若雷是夜貓子,愛熬夜晚起,往往來不及吃早餐,常到白雲塔附近的小酒館裡,喝上二兩小酒再去上班。他喝酒的習慣是不離櫃檯,不要小菜,托碗底一飲而盡,抿了嘴兒跨上門外的自行車就走。每來酒館,老見這位寡言先生躲在角落裡自斟自飲,慢條斯理嚼著根鹵雞腿兒,屁股像粘在凳子上一動不動。一來二去,兩人竟熟稔了,加上梁州每每出了文物案,總要請這位仁兄做鑒定,工作之後往往請他撮上一頓。齊若雷發現,這學究只需半兩酒便面紅耳赤,話也格外稠起來,周秦漢唐地海侃神聊,少不了白話一番文物收藏知識。這秦伯翰有件得意藏品,乃是一枚極為罕見的秦朝半兩古幣,從不肯示人,一次專門帶給他把玩,以示交情。從這天起,齊若雷送他綽號「秦半兩」,而秦伯翰卻喚他「老雷子」。後來兩人分別做了局長館長,公開場合互謂官稱,私下裡仍叫綽號。
今天,齊若雷真個翻了臉,一雙刀子似的目光恨不能把對方削下一塊肉來,因為眼看自己再有三個月就能功成名就地退居二線了,可偏偏這個時候,這老傢伙卻給自己找了個天大的麻煩,他本想再發火,可看秦伯翰一臉可憐相,話到嘴邊又變了口氣。
「老秦,我可早催你們安上紅外線報警器,你老是哭窮,這下可好,沒錢看病,可有錢買棺材了——咋就是沒讓人家把你給扛跑呢?」
「我要是死了倒乾淨啦。」秦伯翰一臉負罪的神情,由於驚惶所致,這張原本周正的臉變了形,竟看不出此刻是哭還是在笑。
齊若雷瞇著眼睛,不再理會對方。因為文物緝私隊長曾英傑和女技術員何雨走來,向他報告現場初勘的情況。
「庫房的門鎖沒有破壞的跡象,作案人清掃了足跡,警犬失去了嗅源,六扇窗戶全被鋼筋焊死,還是沒有發現作案人的進出口。」英傑長得高大英武,是齊若雷的得意門生,而旁邊顯得嬌小清秀的何雨,則是老齊的義女。
「你們再給我細看一下頭上的每根吊頂房梁,地下的每塊方磚,我就不信這狗日的有特異功能,能飛進飛出。」齊若雷說著,跨過那排鎮墓獸,來到二排那些倖存的壁畫前。他鬧不明白,這壁畫為什麼被切割成幾十塊,而且統統被兩塊特製的木板夾在中間,外邊用麻繩很功夫地捆成井字形。
「這墓穴的石門出口太小,不得已才切割成這樣,每三塊可以拼接成一個人物來。」秦伯翰在一邊賠著小心說道。
「老秦,你不嫌自己是吃飽撐的,梁州市這地面上的文物多得都顧不過來,你還愣開這地下文物,你是怕我公安局的人閒出病來吧?」
「這哪能怪我嘛,齊局長。」秦伯翰顯得滿腹委屈,「不是那場暴雨衝陷了白雲塔的九級蓮花座,露出了地宮,國家文物局批准搞搶救式揭取,再給我天大的膽子,我也不敢動這墓道裡的壁畫啊。」
「從揭取到存放有多少人參與?」齊若雷打斷對方,直撲主題。
秦伯翰戰戰兢兢取過一幅畫板夾,又開始囉嗦起來。
「這是一項很專業的工作,壁畫揭取之前要先照相,再讓畫工臨摹,而後在蒙了布的板子上塗上一層桃膠,把它貼在要揭取的壁畫上,用烤箱烘乾之後,再用小鏟貼著墓壁鏟取,最後再用另一塊木板貼上去夾牢。因為壁畫中心部分最有價值,又是最後揭下來的,所以放在了前排的木架上。這活兒專業性強,一般人幹不了。從揭取到入庫先後只有七八個人參與。」秦伯翰說著解開了其中一副夾板的繩子,打開壁畫,畫面上是一個穿著粉紅紗裙的宮女,顯得面紅齒白,神情飄逸。由於剛剛出土,色彩顯得十分鮮艷。
此時,齊若雷看到何雨向自己招手。原來,曾英傑在庫房的二道門處有了新的發現,這裡有一處地下消防設施。齊若雷走過去,只見英傑正在奮力搬開一個窨井蓋。
窨井蓋下是備用的消防栓,由於常年廢棄不用,幾乎銹蝕,周圍結著一層密密匝匝的蛛網,下邊黑乎乎一片,什麼也看不清楚,這裡顯然不像是竊賊進入的通道。
「最後看見這批文物是什麼時間?」齊若雷扭過頭向走過來的秦伯翰問道。
「上周的星期四,八天之前,我跟白舒娜一塊兒封的庫門。」
「這幾天晚上誰帶班,有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因為過幾天省文物局要來驗收這批文物,每天我都親自守在這裡,保安圍著庫房十五分鐘巡一次邏,連狗都放出來了,晚上也沒有聽到任何動靜……」
「老秦啊,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你是研究文物的,一定聽說過『慢藏誨盜』這句老話,有了肉,就會招來蒼蠅,我倒真希望你的運氣好,這塊肥肉好歹還沒出梁州,看看究竟能引來多大個兒的蒼蠅!」
這時一段豫劇《朝陽溝》的手機彩鈴響起,齊若雷摸出了手機,是適才離開現場的荊副市長打過來的。
「齊老雷子,你可不能耍滑,這可是通天大案,市委很重視,我正和省文物局潘局長向省長匯報,國家文物局已經知道了這件事情,案子拿不下來,我可要拿你是問!」齊若雷說,現在正在忙著和秦館長排查管理上的漏洞,不料那邊荊副市長急了起來。
「老齊,博物館的教訓以後再總結,眼下要靠你這老雷子顯神通了。你告訴秦半兩,讓他不要蔫了,只有好好協助你,找不到文物,任何人都脫不了干係,特別是他!」
「市長,」齊若雷聽荊副市長叫秦伯翰的綽號,深知對方的用意,咧嘴乾笑著,「承蒙荊市長看重,我只是只秋後的老蟬,沒幾天叫的了,副局長五十五歲一刀切,一切都無所謂了。現在全憑英傑他們這幫小子干,我在後頭支支招也就可以了。」
「這可萬萬不行啊!」那邊傳來了荊家農提高了嗓門兒的聲音:「你少給我耍老黃腳,破不了案就讓組織部掛你一輩子。你任上的事兒讓別人去擦屁股,門兒都沒有!」
齊若雷深知這位知識分子出身的市長一向較真的脾氣,他諾諾連聲,快速把手機遞給了秦伯翰。趁這個機會,一邊的曾英傑走過來,附耳小聲給局長提醒道:「這麼多壁畫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倒騰出去,沒有內部人策應是不可能的,案子看來得從掌握庫房鑰匙的人入手……」
齊若雷點點頭,把一雙灼灼的利目轉向秦伯翰。
「剛才你說和你一起進庫房的管理員是誰?」
「館裡的小白,她既是庫管員,又是講解員,叫白舒娜。」
「平時庫房的鑰匙就在她的手裡嗎?」
「她拿的是二道門的鑰匙,頭道門是另一個庫管員負責,這兩個人應該不會有啥問題的。」秦伯翰搖著腦袋,突然像想起了什麼似的補充道,「可小白家的那口子可不是省油的燈。」
「你說誰?現在他在啥地方?」一邊的英傑隊長立即問道。
「是白舒娜的愛人,叫彭彪。」
「噢,說說看。」齊若雷也登時關注起來。
原來,白舒娜的丈夫彭彪原來是市內剛破產的化肥廠工人,幾年前就留職停薪離開了單位,在社會上倒騰了幾年文物賺了些錢,現在又兼做服裝批發。他和白舒娜結婚,誰都說是一朵鮮花插到了牛糞上。
「他案發前到過博物館嗎?」齊若雷聽後發問。
「他是這裡的常客,和博物館的人熟得很。就在發案前幾天,他還到館裡跟小白大吵了一場,說是進貨取不出錢,大罵白舒娜摳門兒,是我給勸解開的,小白事後告訴我,她是怕彭彪出去賭錢……」
「好,馬上找白舒娜,鎖定一下彭彪發案前後的去向!」齊若雷吩咐完英傑、何雨,回過頭盯住秦伯翰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就不信他有穿牆破壁的功夫,能把東西像搬家一樣運走。老秦,你說說看,誰有這麼大本事?」看秦伯翰不知所措地搖頭,他又掃視了一眼那些幽暗中的鎮墓獸,像是自言自語道:「這麼大一塊肥肉,肯定會引來蒼蠅的,一定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