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他們選擇了深圳。去深圳他們是這麼想的,劉剛的朋友說:「咱村的劉玉志在縣外貿局當局長,聽說縣外貿局在深圳有一個工程,劉局長肯定在深圳,咱們就去找劉局長,都是一個村的,五百年前都是一家,都是劉邦的子孫,肯定能幫那個咱們找個工作。」「要是找不到劉局長怎麼辦?」劉剛問。
「找不到劉局長咱們就……自己想辦法唄……」劉剛笑了:「你能有什麼辦法?」「那不是你說的嗎,出去見識見識也是好的。」扒火車,睡在火車椅子底下,甚至揀盤子底,就這樣像逃荒一樣,他們滿懷著一腔奔向希望的熱情,經過七八天的搖搖晃晃,他們終於來到了嚮往已久的改革開放的窗口。
然而這個「窗口」簡直太大了,那直插雲天的巨大高樓讓他們感到眩暈,那風馳電掣的靚麗轎車讓他們感到顫抖,那袒胸露背的妙齡少女讓他們熱血沸騰……他們興奮、激動、高興,彷彿他們已經成為了這個美麗城市的一員一樣。
然而,接下來他們所經歷的一切卻把他們的興奮、激動、高興擊得粉碎。劉剛和夥伴只知道劉局長的工地在龍崗,並不知道確切的地址。深圳那麼大,龍崗也那麼大,口袋裡的錢又那麼少,到哪裡去找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局長,怎麼找?
本來說好要好好謀劃一下再出來呢,原來這就是他們所謂的謀劃?真是嘴上沒毛——辦事不牢!你說在家的時候都是一個村的,有什麼不好張嘴的,再不好張嘴到深圳了你不是還得張嘴嗎?但是這偌大個深圳有誰認識你們河南省一個小縣城的外貿局長呢?相反,在你們的小村子裡,又有誰不認識你們大縣城裡當局長的劉玉志呢?你問誰不能問出一些想要知道的信息呢?現在怎麼辦?
清晨,濃霧輕籠著紅綠相間的荔枝園,露水一滴一滴地滴在劉剛麻木的臉上。腿像灌上了鉛一樣沉重,又麻又疼,脖子和肩膀卻像喝了醋一樣,酸酸的,躺在那裡一動都不想動。真想就這麼無休無止地躺下去。聞著荔枝清爽甜蜜的果味,濃霧輕撫著疲憊的身體,似乎還能感覺到一絲絲的涼爽,似乎讓人有那麼一丁點兒的愜意。
劉剛和那個一起來的哥們輾轉於各個工地之間,用深圳人聽不懂的河南話與他們河南人聽不懂的深圳話費力地交流著、比劃著。太陽毒辣辣地將熱量傾瀉下來,把大地曬得滾燙,也把劉剛和那哥們的後背曬得禿嚕了皮,那真叫如芒在背。
再看腳丫子,兩個人腳底下都磨起了血泡。沒有錢,也沒有明確的目標,所以兩個人就這一腿那一腿地用腳丈量著深圳廣袤的土地,真難為了兩個16歲的河南少年。兩個人都動了回家的念頭,可是把口袋裡那幾個錢拿出來一碰,只夠一個人回家的路費。就這樣,劉剛把口袋裡那一腳踢不倒的幾個零錢都給了那哥們,劉剛成了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
此時,劉剛躺在荔枝樹下,想著自己的心事,不知不覺兩滴眼淚就流了出來。真難!家裡真是窮,沒有一點吸引力,沒有回去的理由。外面的世界的確精彩,但是又是兩眼一抹黑,要錢沒錢,要朋友沒朋友,怎麼在外面混?
劉剛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什麼轍來,悄悄地站起來,用荔枝填飽了癟癟的肚子,他又上路了,必須找到那個局長的工地,不然自己可能就交待在這改革開放的窗口了。
這天上午,劉剛險些被送到派出所。
劉剛從早上走到中午,天又熱,汗水把衣服全都濕透了,腳下原來的血泡破了,開始往外滲血了,邊上新的血泡又出來了,早上的荔枝早就變成幾泡尿撒在了深圳的各個犄角旮旯,肚子那個餓啊。就在這個時候——從一個工地往外走的時候,劉剛看見門口有兩截大拇指粗的鋼筋,能有一米半長,劉剛想也沒想,順手就把它們撿了起來。剛走了五六十米遠,就聽後面在喊:「站住,拿鋼筋的,站住!」劉剛回頭一看,一個保安從後面衝自己跑來,不容分說上去就把劉剛的胳膊扯在手裡:「你小子,不找人嗎?我看你是個小偷!走,跟我上派出所!」劉剛可嚇壞了,說:「我不是小偷,我一天沒吃飯了,腳也磨起泡了。」說著劉剛把那露了腳址的膠鞋脫下來,一股霉臭味撲面而來。劉剛把自己滿是血泡被血水浸泡的惡臭的腳丫子給保安看:「你看這大血泡!實在走不動了,要找的人老也找不到,又累又餓,在門口看到這兩根鋼筋就順手撿起來了,不是故意的,我也沒多想……」看著劉剛可憐兮兮的樣子,保安竟然把緊握著的手鬆開了,甚至那兩截鋼筋也沒往回要,就這麼讓劉剛走掉了。
劉剛把手裡的兩截鋼筋賣了,賣了不到十元錢,但是別小看這一腳踢不倒的幾個小錢,那天劉剛有了坐公交車的銀子,效率自然提高,也是蒼天有眼,天道酬勤,劉剛還真的找到了劉局長的工地,但是劉局長的工地上並沒有劉局長。那工地的確是劉局長單位的工地,但是劉局長的工作在河南,他不可能天天待在深圳的工地上啊。這是16歲的劉剛當時沒弄明白的事情,聽說劉局長所在的外貿局在深圳有工程,就想當然地認為劉局長在深圳,鬧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別看劉剛才16歲,還真能泡,硬是獲得了工頭的同情,工頭給遠在河南的局長掛了一個長途電話,把劉剛的事情和局長說了,畢竟是老鄉,畢竟五百年前是一家,畢竟是局長,劉局長竟然告訴工頭:「給他找個輕快點的活讓他干吧。」就這樣,在劉剛苦苦的堅持下,劉剛終於在深圳找到了立足的地方。
工頭的確按著局長的指示給劉剛以很大的照顧,安排劉剛給運送土石方的大貨車發放工票。大貨車拉來一車土石方劉剛就發一張票給他們,然後他們憑著這個票到財務部門去結算。
我說:「你的權力可是不小啊,多給他們發幾張票你可就發家了16歲的劉剛還是有一定做人的原則的,再說了16歲的劉剛那時候也沒有這個膽。他說了:「咱不能幹那事,誰給咱第一口飯吃咱是不能忘了的。那樣干將來還怎麼在外面混?」「工頭天天罵我,說我笨。我當然是笨了,人家都是二三十歲的老爺們,我一個16歲的小生芒子,什麼世面也沒見過,可不傻嗎?可是他天天罵我卻一直用著我,他說我老實,可靠。這就是我的資本。」孔子當年教誨曾子:「君子不以利害義,則恥辱安從生哉。」這話說得多好。劉剛當然沒有閱讀過《論語》,但是16歲少年的淳樸卻在行動中踐行著孔老二的《論語》。
別看就是給大貨車發發票,但是對一個16歲的孩子來說,還是挺夠受的。深圳那地方的夏天氣溫能達到三十七八度,中午能達到40尤以上,而且那是氣溫,地面溫度絕對能達到50弋。劉剛穿著一件半個月沒洗過一次的破背心子,在工地上就那麼站著,一站就是一天,每天晚上大腿都發麻、腫痛,後背讓太陽曬得火燒火燎的,隔幾天就脫一層皮,臉上的汗和著落到臉上的塵土,黑一道黃一條的簡直沒有個看。
看著劉剛遭罪的樣子,工頭也挺心疼的,覺著這個孩子是個可造之材,但是在工地上干的確不太合適,就和劉剛說:「我有個朋友在大連做生意,你去找他吧,我給你寫一封信,讓他給你找一個適合你幹的活。」劉剛還真是遇到了好人,像接力一樣,劉剛在大家的幫助下就這麼沒有目標地向前奔跑著。
很多時候,我們的確並沒有明確的生活目標,但是只要我們不斷地向前走著,可能明確的目標在迷茫的霧色裡逐漸就清晰起來了。
從搓澡工幹起
原來,工頭的朋友在大連並不是做什麼生意,而是開了一家浴池,租的是大連開發區海濱花園別墅的房子,對當時的劉剛來說那洗浴已經是相當豪華的了。劉剛被安排在這裡當服務生,比站在太陽底下曬著可是輕鬆多了,而且晚上的住宿條件也比深圳的工地強百倍,劉剛有點心花怒放的樣子。可是好景不長,劉剛到這裡不到一個月的光景,這浴池老闆不幹了,把浴池兌給了別人。劉剛那個鬱悶啊,他擔心自己被新來的老闆給炒了魷魚。還好,新老闆觀察了一些日子,他認為不好的都裁了,他認為好的呢就都留下了。劉剛這些天干的那是沒挑的,本來就比較實在,加上對自己未來命運的擔憂,工作起來更是起勁,所以劉剛被留了下來。
工作了一段時間之後,劉剛發現搓澡的活比較賺錢,而且浴池裡從事這項工作的人還不夠,於是劉剛決定給人搓澡。人實在,工作認真,加上會來事,劉剛在這裡幹得不錯,結識了在花園別墅裡工作的很多人,也接觸了來這裡洗澡的很多客人,他們對劉剛這個人都比較認可,於是劉剛在這裡干搓澡幹了一年左右的樣子。幹得正好的呢,浴池老闆又不幹了,劉剛再一次失業。
失業這段時間是令人難熬的。吃的地方沒有了,住的地方沒有了,最重要的是沒有了進銀子的渠道。好在工作期間認識了一些這裡的哥們兒、姐們兒,於是劉剛就厚著臉皮在花園別墅裡混吃混喝,今天在你這裡混碗飯,明天在他的床上擠一宿,日子過得很艱難。就在這裡干的時間最長了,也是在這裡認識的朋友最多,所以劉剛認為在這裡混比到別處去混有更多的機會,因為朋友就是金錢,就是機會,有人脈就有財路。所謂「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其實也就是這樣一種境界了吧?
機會終於被劉剛等著了。花園別墅裡一個姓王的姐們兒的男朋友在開發區裡開了一個五金店,要找一個跑腿的。王姐們兒覺得劉剛這人不錯,就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的男朋友。就這樣,劉剛開始在昌臨大廈裡給人家當起了售貨員。這活說好干也好幹,說不好幹也不好幹,畢竟劉剛在洗浴中心幹了一些時日,有了一點能說會道的本事,人話鬼話還都能說上幾嘴,人也不像在深圳的工地裡那麼土氣了,這活還真幹得不錯,腿也勤快,顧客要的東西如果自己家裡沒有劉剛馬上就會到「倉庫」滿世界給找去,老闆高興,顧客也高興,而劉剛自己也學會了「混世」的本領。
在這裡整整幹了一年。可能是開發區的人氣還沒有積聚到應有的程度吧,這王姐們兒的男朋友也沒賺到錢,在櫃檯租賃合同到期的時候他堅持不下去了,收拾鋪蓋捲回老家去了。但是這老闆還挺負責任,把接力棒傳下去了,他看劉剛這小子不錯,他把劉剛領回了自己的老家,這樣,劉剛從祖國最南端的深圳輾轉來到大連,這次曲曲折折地來到了中國的最北端黑龍江。
老闆回黑龍江又幹起了老本行,「倒霉」——倒騰煤炭。他「倒霉」,劉剛自然也跟著倒霉,劉剛負責晚上給老闆看煤場。煤場在城鄉接合部的一個很偏僻的角落,晚上這裡一點鬼動靜都沒有,靜得讓人發毛,偶爾有點動靜也就是狺狺的狗叫,像狼秦一樣。別說看煤場了,要是真來人偷煤、搶煤,劉剛也就是鑽床底下篩糠的份吧,也就那麼回事,有個人在那裡總比沒有人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