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所有的飾物都與眾不同。我說你那項鏈、手鏈都是什麼?她說項鏈上的墜子是幾千年前的一個印章。戒指是清朝女人的銀質髮簪,她重新打製成戒指。兩個手鏈上串的,是西周的瑪瑙和戰國的水晶。她說這戰國的水晶已經有這麼好的工藝!水晶珠子兩端的口子,頭上是喇叭形的,越鑽進去越細!她睡覺、洗澡都不摘的。
她說她自己串起古代的東西佩戴後,再也不願意去新的珠寶店。老東西的光是幽幽的,戴的時間越久,越是浸潤著人體的汗液變得潤潤的。
她坐在那裡,她是潤潤的,幽幽的。她那米色無袖帶咖啡道的背心,在細竹簾前,那麼渾成,好像一幅很會用光用色的畫。她的皮膚那麼滋潤,我幾乎想和她玩笑:是不是服了清朝的宮廷秘方?她自己串的手鏈、項鏈,串起的是7000年的中國文化。
我說,你坐在這裡,全是古董,除了你自己。她說:但是,是古董使我更年輕。故事再回到那兩個男人和1個女人。這3人常常在各個茶館互訴收集古物的感慨。陳業說杭州這個地方太好了,他以後老了要在杭州開個古玩店。把他一生收集的好東西給杭州人看。施國勤說,那還要交房租,交稅務的,還不如開個茶館,把好東西都擺出來。
本來3人之間只是戲言。後來開始當真了。陳業說大不了開1年,他賠兩萬。龐穎說,那我們賠3萬。
好,試一把!大不了開1年賠5萬,然後不玩了!租了一間150平米的屋子,擺上6張茶桌,3人算了算,自己愛古玩的圈子,做設計的圈子,兩個圈子的朋友大概也能有些客源。
茶館開張了。客人不敢進來:這是古玩店?或者進來後望著滿屋古董驚呼:這老闆還想不想賺錢了?
沒有想到,兩個月一過,這裡的6張桌子就不夠了。老東西有親和力!龐穎說。那是1999年。
茶館還能這麼開?在這種驚歎聲中,和茶館擴張了。龐穎,她身上佩戴著西周和戰國,她的髮型卻是21世紀前衛的男孩頭。又古典又出曲。她說茶館好像一本書。如果把一本書翻完了,讀者就不看了。如果這本書老也翻不完,讀者就老要看下去。
和茶館裡舉辦各色展覽:中國古代門窗展、永恆的時尚一古代珠寶展、白銀的中國(千件古代銀器展)、百年編織一清代手工地毯、盛世重光一歷代造像展、包容美器一一歷代茶葉包裝展、燦爛與淡雅一歷代水具茶具展。
龐穎說唐朝煮茶,宋朝點茶,明朝敬茶,清朝俗飲。兩晉時期開始有專用的茶具。唐、宋的茶具漸趨至美,明代更是產生了紫砂壺。
現在嘛,日本、韓國大批量地在和茶館訂購茶具。那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本來想展示茶具等等來培養茶客,後來卻培養出一個國際市場。韓、日的學茶團、茶藝團和茶人協會都是和茶館的老友常客了。
龐穎2004年11月第一次走出國門,去了日本5個城市,沒想到當地都有人知道杭州有個和茶館。大阪市更是把她請去辦中國茶會。
如果世界上更多的人坐在一起喝茶,這個社會就多一份和諧,這個世界就多一份和平。所以叫做:和茶館。
我望著茶館牆上貼滿的古書,坐在貼滿古書的和茶館裡,就好像自己剛剛從這些書頁裡走出來。至少知道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只是這樓上樓下得貼多少頁書呵!為什麼不影印了貼呢?龐穎叫了起來:影印?那是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天目功夫
他奔跑兩下,彈跳起來,張開雙翅,騰空而起,輕輕地落在樹上。亮相。
是周星馳下一部功夫片備選的新星?或是藏在深山人未識的功夫大師?那功夫,那架式,絕非常人所及。
當然,這位功夫大師本來也不是常人,乃當地本雞也。或者可以叫功夫雞?
功夫雞日日在天目山間奔跑,覓食各種蟲子,盡享森林氧吧,自然不是人工飼養的雞能望其項背。
功夫雞偏喜站在樹上,眺望風景,高瞻遠矚。暗綠的遠山,像背景那樣陪襯著前邊密密的竹。陽光下的竹葉,這樣恣肆地輝亮,如工藝綠水晶,葉葉亮得叫人無法接近。我腦子裡湧出一個童話故事:有一個美麗的公主,鄰國的王子們都騎著馬來向她求婚。她說誰能走近天目那片竹林,摘下一片綠水晶竹葉給她,她就嫁給誰。
這片工藝綠水晶竹林,好像要佔盡這個世界的亮色,好像這世界就她們最靚。好像成千成千的佳麗,站在那裡,舞台上燈光大作。
竹林對面,有一幢小樓。剛才有神仙往這兒一指,就變出來的?小樓裡走出一位仙翁,兩頰童顏般地噴紅。我在這天目山上,已經見過這樣兩頰噴紅的人。或叫天目紅?
走進小樓,天目紅提起一透明晾水壺給我倒茶。可是這壺裡哪有茶葉?只有幾截掰斷的細樹枝,莫非仙翁們都飲樹枝?天目紅說,這是一種草本植物,叫六月霜,意思是在夏天可以消暑清熱。
窗外似一幅風景畫。我把玻璃窗推到一邊。沒有玻璃擋著的,便見一幅蔥鬱的綠山;有玻璃擋著的,便把那蔥鬱變成了湖藍。每一個窗框便如一個個畫框,裝著那半是蔥綠,半是湖藍。
我說每一個窗框,因為我一下子弄不清這幢樓裡有多少的窗?我在廳裡向左右看去,一扇扇門上寫著房間號:202,203,206。明明是家,偏偏像賓館。地下1層,地上3層,一共4層15間房。有雙人間的,有3人間的。2003年造好,2004年五一長假開始接待各方遊客。天目紅讓坐在電腦前的女兒打開臨安農家樂信息網。我走到電腦前一看,那網站上展示著這天目山下的18個農家樂,一共有500個床位。天目紅家的外牆正上方,清晰地寫著電話號碼、手機號碼,然後有詳實的介紹。
我點擊天目紅家,於是那一扇一扇房門打開了。正是清晨5點來鐘,上上下下先先後後,走出那麼多童顏鶴髮的老年人。早上好!你好!30來個聲音灑落到房子前後的林子裡,倒像森林晨曲。
鶴發們在這方林仙境裡舞劍,練拳,散步,吸氧一呼呼林中氧氣。有人喊著:舒服死了!有人說:在城裡有錢也買不到這空氣!
待早餐後,鶴發們便結隊上天目山。天目山5500多棵的古樹群裡,有3000多棵百歲以上的古樹,樹們一見這鶴發群,總是一陣感歎:你也長壽,我也高齡,但是看看人家,天天上來下去的,多自在!
入夜,二胡、嗩吶在林間飄散開去。音符由強漸弱,好像林中點點熄滅的燈光。在森林夜曲後,興致勃勃的鶴發們還在各層的休息廳裡圍桌而坐,老打撲克牌。
住在天目農家,把浮華塵世,拋在天目山外了。住在公寓裡的現代人,彼此是隔膜的。住進森林氧吧,回歸了自然,也回歸了原初的人性。就覺得這裡是自己的家。
就有人不願意離開這家。10月去了,11月又來。11月走了,12月又來。一位住杭州鬧市的人,來這裡住了3天,回家當晚就來電話,說明天我還要來。明天來了,她一住一個半月。又一位90歲老太,住了1個月,怎麼也不肯回上海了,對小輩們說:我就住這裡了,你們回去好了。兒女們如何放心?只好輪流來陪她住。
在這裡吃的是竹筍是山珍,走的時候往往還想帶上一隻本雞和本雞下的蛋。和天目紅道別了再道別。大目紅姓翁,大家一口的老翁。
老翁被團團人氣包圍著,此時早陶陶然成仙翁了。
天目山屬杭州的臨安。臨安在2002年打出一句口號:森林中的城市。臨安的錢王大街上,可以看到錢王大酒店、錢王商務大廈,更可以看到比比皆是的土特產商店:筍乾、茶葉、山核桃等等。聯合國官員來臨安,說:這是第三世界中環境保護和農民致富兩個問題同時得到解決的一個地方。
天目紅本乃一介種竹農夫,如今他家那一扇扇門裡,住著教師、醫生、工人,退休的、離休的,來自杭州市區、上海、天津、北京、遼寧、韓國、美國。今年7、8月的房子,5月底就預訂一空。天目紅講生態植被、科技社會,又講如何現代化。他視野開闊了,思維活躍了,生命之樹常綠了。一如天目山上的常綠喬木。
天目山是復旦大學、蘇州大學、浙江大學、華東師大、上海中醫藥大學等12所大專院校的簽約教學基地。他說,到今年7月8日,復旦大學生命科學院的100多師生來山上舉行活動,紀念天目山教學基地成立50週年。他們的前院長、數學家蘇步青的兒子蘇德明也來了,因為他是50年前第一批來這裡的。那時他是復旦的學生。
那時我們砍樹為生,現在我們看樹為生。天目紅說。天目紅家裡自然年輕人也不少。他說天目山保護好,他們林子裡的農家樂就少不了。就是冬季遊客少。我說想想什麼辦法呢?
這天,6月29日凌晨我在鳳凰資訊台看到一則新聞,說英國最近規定讓12歲到18歲的學生,一律要學兩周的做生意課程。我想,如果我們全國的中學生,也能學兩周做生意,那麼,未來的天目紅們,自然可以有很多的經營之道。
原天目紅砍樹為生,現天目紅看樹為生,未來的天目紅嘛,我不由得看著天目紅女兒的背影,這個中專生正專注地在電腦上做功課。我隱隱地感覺到未來天目紅的功夫。
我起身告辭了。天目紅邀我下次來。我說下次來之前,我先給爾打電話,我會喊:老翁!
一支筆和一個世紀
我問山坡上那些新的別墅小樓都是誰的?人家說是老闆的。
我說現在農民也有錢也可以蓋這樣的樓,未必都是老闆的吧?
人家說,這裡別看老老小小的,8個人裡就有一個是老闆。這裡沒有資源,沒有信息,沒有市場,也沒有人才。我接著說:只有老闆?
對方笑。只有已經很成功的人,才會這麼輕鬆地跟外人說笑。
我再加一句:而且老闆都沒有話?他笑,說這裡的老闆只會做生意,不會說話。因為他們都是農民。
這裡是哪裡?是杭州桐廬的分水鎮。我本來想找兩位老闆聊一下的,可是被他擋駕了一一老闆不會說話。那麼,我找非老闆?總歸還有些人不是老闆吧?這個分水鎮,有兩萬多外地工,5萬多本地人。本地人裡居民只幾千,其他分在26個山村裡。但是有1300多家企業,其中1000家是制筆的。去年生產60億支筆。銷往哪裡?60銷往國外。哪些國家?幾乎世界各地。
你們小鎮幾萬人在給全世界做筆?
今年我們想做到平均全世界每人一支我們的筆。
對了,今年,在這個世界的某國某地,將要生下第60億個人口。
我說,鎮上的企業大了,特色反而少了,我要到山村農家去看制筆。
順著山路隨便走進劉家自然村。一個屋裡,正有五六個婦女在組裝原子筆桿。坐在桌子一頭的婦女,瘦削黝黑的身子上,鬆鬆地套了件藕式帶紗邊的薄背心,又緊緊地包著條白帆布帶鏤花的:分褲。服裝和膚色和身材的協調,可以去參加最佳服飾大賽了。自來黃的頭髮向後梳起,但是很有幾綹披垂在瓜子臉上,又增加幾分嫵媚。說話那麼快,兩手做活的動作也那麼快。她說她有個在讀5年級的兒了、中午要趕回去做飯的。這樣一天也能賺20元。她笑:這是沒有文化的人做的活。
山村婦女,都要做飯帶小孩。也就是組裝筆桿這類的簡單勞動,正好可以把這些剩餘勞動力利用起來。
一個小女孩蹦跳進來,這是另一位婦女的孩子。女孩噴紅的臉蛋和圓圓的大眼睛。油亮的厚發綁成兩把刷子,手腕上還帶著個銀手鐲,好像剛剛從年畫上走下來。我問這小年畫叫什麼名字?自己會寫名字了嗎?她大大方方地拿起筆,給我簽了個名:李湖艷。
小年畫小湖艷是營養充足、是幸福指數的證明。湖艷她媽媽一邊做筆一邊看著小年畫笑。我想,一邊做筆,一邊看年畫,多好。
——會進來一位拿著蒲扇的大媽,她在自己家裡也做筆,做筆是計件的。有工夫就做一些,年齡大了做不了太多,也不想做太少。我問她多大?72歲了。她說,白色的褂子裡是筆挺的身板。我說掙了錢給孫子、外孫買些什麼?她說,什麼都買。看到什麼買什麼,想買什麼買什麼。有時就給孫子、外孫錢。高興!
當然高興。人能擁有看到什麼買什麼,尤其是想買什麼買什麼的自由,能不高興?
72歲的人,手頭也活了。村裡、鎮裡的經濟也活了。分水鎮的60億支筆,佔全國的40。2002年12月,分水鎮被評為中國制筆之鄉。2003年,有兩家企業被評為中國制筆王。40來家企業通過了1509000質量體系認證,還有一家企業投入150萬元創辦中國筆業貿易網,等等。
而分水人很低調,說他們這是百姓經濟。不過市領導年年來,市裡很支持他們,這兩年杭州的區、縣工業經濟會議都放在這裡開。
這裡,在上個世紀60年代末,來這裡插隊的知青,大都是當時杭州圓珠筆廠的子女。有一位知青的父母來看孩子,發現山上的細毛竹可以做圓珠筆桿。把豬圈弄弄平做筆,開著拖拉機顛顛簸簸地上九曲十八彎的山路去送筆。
做筆之當初,和做筆之現在,真像分水嶺似的呈現出分水鎮兩個世紀的生活。現在這裡飯店、書店、手機店、網吧,還有聯華、華聯等大超市,吸引了周邊縣市的人到分水鎮買房、消費。尤其這麼一個幾千人的小鎮,就有16家鮮花店常常又有新的公司開業新的老闆產生,於是就慶賀就送花籃。
比爾蓋茨在一次演講中說:沒有機會,永遠是那些失敗者的推脫之詞!杭州的分水人,用一支筆書寫他們是怎樣成功地創造機會的。
我走進一家制筆廠。監控室裡,電腦屏幕上顯示著每一個車間的現場。有人稱分水的百姓經濟為:螞蟻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