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課 第33章 腳,以及鞋子和逃跑 (4)
    言語與態度上她可以極盡刻薄,但身不由已地仍然要和他上床做愛。她用以說服並開脫自己的理由是,和他做愛能夠抵達身體快感的最顛峰狀態,別的任何男人都無法比擬。林茵並非沒有過一夜情的嘗試,結果證明她並不是一個能夠做到身心兩處的人。那麼,在她和馮六六的身體關係背後,在內心的最深處,是不是還有感情在深埋?而言語與態度上的刻薄只不過是內心的一種掙扎?是發洩對馮六六的背叛與逃跑的怨懟?第四,一般而言,女性對她以身體和心靈傾情投入的第一男人,在心底裡一生都難以磨滅,除非他絕情並絕塵而去不再出現,但馮六六對林茵的關心和情感表達並沒有因為她的怨懟刻薄和生活變化而有所中斷,雖然他的表達有時候顯得那麼虛假可憎,但持續多年的關注不應該只被視為情感的餘溫和殘湯剩羹。當年,面對林茵的問話,馮六六的畏縮、猶豫和逃跑,也許只是他軟弱的表現;而在軟弱的後面,很可能是馮六六自己跨不過對妻子的愧疚這道坎兒。林茵多年來仍然保持和馮六六這種不清不楚不即不離的奇特關係,潛意識裡,是否也有等他跨過心中的那道坎兒從而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地離婚的期待?如是,則需要一個契機。

    這個契機很快就出現了。先是林茵發現陳青並不像表面那麼專情,在一個偶然的場合,她聽到他和別的女孩打情罵俏,言語中透露出他們關係親密非同一般。接著是在她觀察到父母親關係異常之後偶然間知道母親正在買房的事情,之後,她在母親那裡得到了證實。她想不通自己的父親和母親竟然會離婚,而且是在這樣的年紀,但是母親卻並不告訴她原因。但是生活就是這樣,一些秘密和一連串的偶然,就像多米諾骨牌一樣,當其中的某一塊因為某種偶然被推倒,接下來就是一連串的聯鎖反應。建築工地上的發現是一個偶然,而對那個發現的報道由報社四個文化記者之一的林茵去做也是一種偶然,報紙帶回家被康美麗偶然間看到,觸發了記憶中多年前的一個偶然,康美麗隨高年級學生去鄉下找陶純是一個偶然,而陶純發現康美麗的驚人之美也是一個偶然,但當這些偶然首尾相聯地構成一個生活鏈條,就產生了一個意想不到的必然結果:康美麗和林解放離婚了。這個離婚的事情被林茵偶然發現,則成了下一個偶然序列的起點。

    確知父母已經離婚的那一刻,她的內心裡有一種突然遭遇雪崩的寒涼。寒意從身體深處向外擴散,並且在整個房間裡迷漫,她感覺冷,她需要馬上就獲得一些溫暖,而他本能的反應中第一個也是唯一的可以給她溫暖的地方就是馮六六的懷抱。她給他打了電話,然後去了他的房間,她要求他抱著自己。她能感覺到他的溫暖,她讓自己深深地陷入他的懷抱裡,但她還是覺得不夠,便試著脫他的衣服。這幾年裡,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約他,第一次像個無助的小女人似的急切地向他投懷送抱,以至於讓馮六六感到有些不太適應,他吃驚而又疑惑地看著她,「茵茵,你今天是怎麼了?」聽到他叫她「茵茵」,而那語氣也是很多年都沒有過了,她立即就有種回到多前年他們熱戀時的感覺,恍如隔世,同時親密如昨。「你會娶我嗎?你願意為了我而離婚嗎?」她偎在他的懷裡,幾年前的問話,像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而馮六六感覺如同電擊,他扳過她的臉表情複雜地看著她,「我沒聽錯吧?你說什麼?」「我說你願意離了婚娶我嗎?」馮六六可能是覺得太突然了,也許是以為她在開玩笑。他直視著她的眼睛,「如果你是認真的,那需要給我一些時間。」這一次,他還會像幾年前那樣邊打邊退然後再次逃跑嗎?

    08

    每一個婚姻裡,都藏著一些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這些秘密就是婚姻關係的隱憂。有一些像是鞋子裡的黴菌,有一些是偶然鑽進鞋子裡的小石子兒,時不時的會讓腳感到不舒服;還有一些更大的秘密,則像無形的炸彈一樣埋在裡面,也許一生都不會爆炸,但也可能由於某些偶然和意外,炸彈的引信被觸發了……。婚姻的不確定性,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這些秘密的存在,而所謂超穩定的婚姻,則不過是那些秘密被順利地帶進了墳墓罷了。但是,大多數婚姻並沒有這樣的幸運,所以程度不同地總會出上點問題,以至於鬧到離婚的地步,卻也未必儘是主觀願意的結果。更多的時候可能只是無奈,因為那深藏著的秘密太巨大了,婚姻內的憋悶逼人出逃,必須到婚姻之外去透口氣兒。

    當康美麗知道林解放就是陶純的兒子的時候,她堅決的要離婚了;但她離婚卻不是因為這個秘密被意外地揭開,是這個秘密把她心底裡的另一個秘密——她與陶純之間虛擬的同時又是真切的身體關係——推進了一個無法承受的道德絕境裡。那是她獨有的一個秘密,林解放不知道,林茵不知道,全城的人都不知道,但是那個秘密確實存在,那尊幾乎就是她的身體的翻版的裸體瓷質雕像就是物證。在婚姻之內,那是一個康美麗自己跨越不了的界線,所以她必須逃到婚姻之外,獨自守著那個巨大的秘密,守著那尊巨大的雕像生活下去。而林解放卻要被宿命性地蒙在鼓裡,他一生都不會明白康美麗為什麼要這樣做。

    辦完離婚手續,從婚姻登記處出來的時候,林解放看上去表情嚴峻,但眼眶裡卻含著不易覺察的淚水。這個可稱強大的男人,內心裡柔軟的部分在他的眼角悄然洩露。外面的陽光強烈而又刺目,街景在眼裡是一片模糊,但是林解放並沒有用手去揉眼睛。一滴男人的眼淚含在眼眶裡,靜靜地蘊蓄著,漸積漸多,然後順著眼角迅速地滾落到臉上,在鼻翼附近停頓了一下,再順著鼻翼與臉部形成的細灣,淺淡而又緩慢地洇著。他感覺到像是有羽毛在那裡撓著,有一種驚心的柔軟和刺痛鑽進了他的身體裡面,緩緩地向心的位置聚攏……而淡淡的鹹澀此時已經湧到了嘴角。林解放任憑它鹹著,澀著,刺痛著,並不去擦,他只是臉色凝重地站著,一副毫無覺察的樣子,等著臉上的眼淚自己幹掉。他知道康美麗就在他身後,但他並沒有回頭去看她,只是輕聲地說了句「我去公司了」,然後大步地離開,走向停在路邊的汽車。

    小說家的義務之一,就是發現並揭示生活與人性中的秘密,而當這些秘密依照生活與人性的邏輯走向繼續推進,出現了一個並非全然是小說家期待看到的但卻是必然的結果時,他是否會因為這結果非情所願,就隨意改變人物的命運呢?包法利夫人自殺的時候,福樓拜自己的嘴裡也彷彿有了砒霜的味道,安娜·卡列尼娜衝下站台走向鐵軌的時候,托爾斯泰猶豫了一下。其實悲劇和喜劇的轉換,在小說家的筆下只是一念之間,固然包法利夫人必須服毒,卡列尼娜必須臥軌,康美麗也一定要離婚嗎?是不是非如此不可?

    走出婚姻登記處的康美麗,當時也有同樣的疑問: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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