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本來就是給你的嘛,賣或者租,你自己定。」林解放話鋒一轉,「不過,機票已經給你訂好了,後天的,你得先去北京那邊報到入職。」林解放沒有給郝媛留商量的餘地,他不僅是要和她分手,還要她立即離開古城,這卻是郝媛沒有想到的。「可是……我父母那邊正裝修房子呢,我不能……」郝媛還想磨嘰。林解放又一次拍她的頭,「你是個乖孩子,可你又幫不上什麼忙,還是收拾收拾按時去北京。」林解放站起來欲走,「就這樣吧,我知道你很懂事的,我一會還有個會……」郝媛表情複雜地看著林解放,聲音顫顫地說,「林總,我……」林解放看著郝媛閃動的眼睛和那一張一翕的小翹鼻子,內心裡短暫地柔軟了一下,「哦,差點忘了,這是原來準備給你媽裝修房子用的二十萬,」他從衣袋裡掏出一張銀行卡放在郝媛面前,用手摩娑著她的頭髮,「你要聽話才好。」說完轉身離開了包間,門在他的身後緩緩合上。過了半晌,郝媛才想出一個她認為恰當的詞來:棄之如敝履。
林解放本以為郝媛的事情處理起來比較簡單,而劉苗苗會麻煩一些。然而,到了劉苗苗那裡,卻大大出乎他的意料,以致他不得不由衷地感到要再次對劉苗苗刮目相看。開車去劉苗苗學校的路上,他一直在考慮如何開口,怎麼跟他談才比較妥當,是迂迴曲折旁敲側擊還是單刀直入坦率明言?或者動之以人情曉之以大義?但是直到上樓的時候,他也沒有想出個所以然來。硬著頭皮敲門,劉苗苗一眼就看出了他臉上的疲憊與眉間的凝重。沒等他開口,劉苗苗先說話了。
「怎麼一臉的官司啊?是國事還是心事?」
經劉苗苗這麼一問,林解放立即就找到了說話的方式,「家事!」他知道對劉苗苗這樣聰穎智慧的知識女子,此刻絕對不可以虛與逶迤。
「家事還能讓林總犯愁啊?」
「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是夫人,和我的關係出了點問題。」
「呵呵,理解,理解,老房子著火。」劉苗苗故意地打著哈哈,用意很明顯,是想讓他輕鬆起來。
可是林解放仍然不能放鬆,「比較麻煩。」
「哦?不是我惹的麻煩吧?」劉苗苗故做驚詫,「我可從來沒麻煩過你啊,是不是?」
「是啊,你不麻煩。」
「那是當然的。我的原則就是不讓自己成為別人的麻煩也不讓別人給自己製造麻煩。」頓了一下又說,「憑良心說,我沒麻煩過你吧林總?」
「沒有沒有,倒是我總麻煩你。」
「那也是學生麻煩老師,應該的。我們是師生嘛,哈哈。」
林解放覺得劉苗苗笑得有些邪,而且聲音誇張。但他感覺到劉苗苗洞若觀火的眼神裡似乎已經透露出了對他今天突然造訪的的來意。同時他也很奇怪,為什麼自己在劉苗苗這裡總是像個小學生一樣被他看穿,難道僅僅只是有過師生關係就會總是這樣處於劣勢?但他還是隨著她笑了一下,不過笑得有些勉強。「還是朋友。」他跟著又補充了一句。
「那麼朋友,你的麻煩是因為自己心不淨吧?」劉苗苗這回不再笑了,而是換了認真的語氣,言語中藏著知識分子的那種嚴密。「我們是朋友,確切地說是……友誼加性,這是男人和女人之間最不麻煩的一種關係,你何必不讓自己心淨呢?」
「就因為是朋友,我才跟你說這個事嘛。」
「其實,你不跟我提起你的夫人才是心淨,以前你可從來沒在我面前提起過你的夫人;今天你一來就提起這個事情,說明你是刻意地要劃個逗號,或者句號。保持友誼,結束性愛,叫做逗號;如果倒洗澡水連同孩子也一起倒掉,謂之句號。你要的是逗號還是句號?」劉苗苗直視著林解放,沒等他回答,又接著說道,「我很早以前就跟你闡釋過這種關係的意思,就是任何一方想結束的時候都可以自然結束,不用跟對方說明原因,不必內疚也不用有什麼心理負擔。但你似乎不以為然。不過我可以負責任地說,我不會給任何人添這種麻煩,無論是逗號還是句號。不過你自己的麻煩,我可幫不了忙,所以也不要跟我提起。」
林解放壓根就沒有想到會這麼簡單,還沒等他多說,問題就已經解決了。以至於後來劉苗苗打趣地說道,「咱們現在是為友誼常存乾上一杯呢還是到床上去做個最後的性愛告別?」他竟然遲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但他不明白那是一種諷刺和打趣。不過他還是笑了一下,很輕鬆地笑了一下。
06
康美麗現在來到了山項,道路消失的地方,開滿了紫色的金色的杜鵑,不遠處,積雪在太陽下面閃著耀眼的光芒,鳥鳴在不知不覺間消失了,她感覺不到風的吹動,但身體在風裡就像在波動的水裡一樣,一切都很安靜,陣陣清涼越過內心。在這沒有路和人存在的地方,世界開闊,時間彷彿融化在腳下的石頭裡了。康美麗坐下來,看著山澗裡流雲的來去,內心棉軟得像一塊絨布在飄。她掏出那封寫給林解放的信,又看了一遍。
解放:
二十多年都沒給你寫過信了,我也不知道信該怎麼寫了。寫信就是說話麼,說夠不著說的話,說當面說不成的話。可這二十多年我們都在一起呢,也沒有啥話是不能當面說的。吵架都吵了多少次,難聽的話也說過,可日子還是一起過著呢。沒覺得啥話不能說,可也沒覺得有多少話非說不可。話少了,可能就是把日子過老了吧。再往後的日子,怎麼過呢?我這麼說,不是想抱怨什麼,我認識你三十一年,跟你過了二十多年,茵茵也都成長大人了,憑良心說,是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地方,同學當中,一起插隊的知青當中,比我過得差的人多的是,相比之下,我算是有福的呢。他們都說我命好,可能真的是命吧。年輕的時候不信,現在有點信命了,好像一切都是命定的,改變不了。命裡的事情,遲早都要出現,躲不過,也跑不了。我昨天在電話裡跟你說要離婚,你肯定覺得吃驚,感到奇怪,沒以為是這女人瘋了吧?你放心,我現在好著呢,還沒有瘋,但要是不跟你離婚,可能就會瘋了也說不定。
你又感到奇怪了吧?啥事情會弄得這麼嚴重,這麼絕對?你一定很想知道原因,知道為什麼。可是,我不知道怎麼跟你說,也沒有啥能說出口的原因。可我不說,你就要胡猜亂想,這一天裡,你大概已經想了很多吧?想我是不是有外遇了,你知道這很可笑,也根本不可能,我這麼老的女人了,又不是你們男人,怎麼可能……你大概還在猜我是不是知道你在外面有女人的事情,吃醋撤潑呢是吧?你是個有魅力的男人,又有錢有勢,還要應酬交際,現在這社會上,就是有些女人很賤,你……我能理解,就不用多說了。以咱們家的狀況,你再胡猜也猜不到哪裡去了。那這離婚到底是為了個啥呢?是不是人就非得為了個啥才能離婚?就像結婚也是為了個啥一樣?為了感情的,感情沒了也不一定離婚;為了錢財的,有了錢財也不一定能長久;為了要個孩子,一輩子都是操不完的心;為了有個伴兒,有個伴兒就一定好嗎?有沒有啥都不為的?我不知道。
啥都不為,就是想離婚的,行不行呢?大家可能很難理解,但總要給找個理由出來,實在找不出來,就說是瘋了,神經病,心裡有毛病。我沒瘋,也不是神經病,可能算是心裡有毛病吧。一家人的日子過煩了,想一個人過日子,算不算心裡有毛病?我就是想一個人過。我跟你說這麼多,就是希望你不要問我原因,同意跟我離婚。我都想好了,也不要分你的什麼財產,給我買個小房子,我還有工資,老了有退休金,你給留點能應付萬一的錢就行了。茵茵已經大了,很快就要嫁人過她自己的日子,孩子聰明能幹,不用我們再操太多的心。你慢慢再找一個能照顧你生活的人,我也就放心了,不要找太年輕的,年輕女娃靠不住,也不太會照顧人。一起過了大半輩子,你也知道我的脾氣,這麼大的事情,我不會輕率地提出來,既然提了,那就是改變不了的了。我不是愛衝動的人,都這個年紀了,也不會衝動到做出這樣讓人看著不能理解的事情。當然,我也沒想到讓別人去理解。有個名人說,婚姻就像鞋子,裡面的事情只有腳趾頭知道,腳趾頭就是婚姻裡面的人,自己知道。我只希望你能尊重我的這個決定,我們盡快地去辦個手續,好不好?
這封信,康美麗磕磕絆絆地幾乎寫了一天,昨晚寫完之後,她感覺輕鬆多了,心裡的鬱結化成了溫水,汩汩地無聲地流著。什麼是過得去的,什麼是過不去的,似乎都不那麼重要了。一個人活著,只要心裡能夠清淨,就怎麼都好過。至於別人會說什麼,會怎麼想,又有什麼關係呢?現在她坐在山頂,看完了自己昨天寫的信,目光投向遠處山澗,流動的雲不知在什麼時候已經消散,她可以清晰地看到上山的路,曲曲折折時隱時現,人和車,小得就像兒童玩具在移動,她根本看不清他們的面目,誰又能認得誰呢?目光放遠,就一切都變得很小了,小到幾乎沒有了,解釋、追問、擔心、害怕,都是多餘的。她頓時感到豁然開朗,她甚至覺得連寫這封信也是多餘的,有什麼好說的呢,說又說不明白,還不如不說。想到這裡,她把手上的信,一下一下地撕著,直到撕成碎片。她站起來,用力地把它們拋向山澗。白色的紙片像是紙錢在風中飄著,然後緩緩地落入樹叢。站立良久,她覺得自己可以下山回去了。
07
1989年的六月,當同學們衝出校園在街道上和自己的腳較勁的時候,馮六六和自己的女朋友遛回到了空空的宿舍樓裡,他們小心翼翼地品嚐著偷嘗禁果的驚心與歡樂,他們壓抑的叫聲和著外面的呼喊交織成了一種奇特的聲音組合。從一種大的危險的處境,轉移到另一種小的危險的處境,這是馮六六的跳跑。但是他並沒有意識到那就是逃跑,他甚至認為那是利用有利時機和地形而進行的一次有效進攻,結果就是在畢業之後,他們一起穿上了婚姻這只鞋子。雖然他有過後悔,但是,想要把腳從婚姻這只鞋子裡抽出來卻並不容易。
1999年夏天,在和林茵最為濃情蜜意的時期,有一天,林茵問他:「你會娶我嗎?你願意為了我而離婚嗎?」馮六六畏縮了。猶豫了一下之後,他以進為退地反問,「你覺得呢?」林茵黯然斂眉,「我不知道。」「有愛情,就非得用婚姻這種形式固定下來?難道不能有別的方式了?」這是馮六六的遁詞,接下來他還有一大堆的說詞,試圖讓林茵相信愛情的存在方式不止一種。他自己心裡明白,那實際上是在為自己的逃跑打掩護。雖然他曾經後悔,曾經想把《大話西遊》裡周星馳的台詞念給林茵:「曾經有一分愛情擺在我的面前,但我不知道珍惜,現在想起追悔莫及,如果上天給我再來一次的機會的話,我會對那個女孩說:我愛你!如果非要在這愛上加一個期限,我希望是:一萬年。」然而,已經對他失望的林茵,那時候已不是相信這種童話的小女孩了。
面對女人和感情,對於已經有了像「習慣性流產」一樣的「習慣性逃跑」病的馮六六,會不會在某一天有了定力而不再逃跑?那種激情而多變的詩人氣質會不會因為年齡漸長而穩固於某人?即或身體會偶爾走私,偷偷地出走,但心靈與感情卻不會逃跑,會嗎?馮六六和妻子感情已經淡漠,而他現在唯一屬意的女人是林茵;如果林茵現在不是只和他偶爾上床,而是舊情重燃想要再續前緣,他會因此而離婚並娶林茵為妻嗎?
在生活並沒有給出答案之前,我現在先可以做一個邏輯推演。第一,林茵目前的男朋友陳青,並不是她理想的情人或者結婚對象,很大程度上他只是傾聽她說話的一隻耳朵。對於林茵這樣的女孩子,她顯然並不只是需要一隻耳朵,在心智與精神層面,林茵要求的更高。而陳青的長相和惟命是從,僅僅只是能夠滿足林茵在最淺表的世俗層面的虛榮心,此外他提供不了更多。就情感的深度與濃度而言,林茵和陳青拍拖起源於千年之末那個夜晚的一次遊戲,日久生情並進入精神交流的可能性值得懷疑。第二,以林茵的個人條件,長相、職業、文化素養、家庭背景,追求者眾是自不待言的,而她也能夠有更理想的選擇。但以林茵的素養、心智、見識和經歷,視野之內的同齡的男孩子,在她的看來卻一律青澀,根本不入她的法眼,更遑論深入的情感與精神交流。在很早就經歷過了和馮六六這樣的大他十多歲的成熟而且激情的男人之後,同齡人中已經很難遇到能夠全面喚起身心激情的男孩了。第三,在發現了馮六六的花心而對他失望並痛下決心斬斷情絲之後,並且有了陳青這個公開的男友,林茵卻仍然沒有斷絕與馮六六的身體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