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在當時林解放算是被社會認為進步上進的青年,客觀上,康美麗的選擇勉強可以歸入政治正確,但這仍然不能成為康美麗交出自己身體的理由。第三就要說到愛情了,是因為愛情嗎?許多年之後,康美麗回憶往事時問過自己,但她立即就否定了。在寂寞的鄉村生活和迷茫的未來這樣的背景下,相互喜歡在很大程度是一種互相取暖的行為,就像動物們在天冷的時候會擠在一起一樣。當然,如果假以時日,由喜歡到愛也是可能的,然而在當時就交出自己,現在只能被我們認為是一種對愛情的預支,或者說是預訂。通過性行為預訂愛情,這事本身就有著荒唐的意味,無論是就政治意識形態還是就純真的愛情而言,都是政治不正確的行為。那麼第四點,僅僅出於身體的欲望,為了尋求性的快樂而交出自己能否成立?身體欲望在他們初次交合時所占的成分,在主動的一方林解放那裡,也許更多,但在康美麗這裡,卻很難談得上了,即便有也是微乎其微。
經過這樣一番檢視,很顯然,康美麗把自己的身體交出去的理由非常的不充分,既沒有主觀願望也沒有客觀理由的被動獻身,與強暴庶幾近之。然而大量事實表明,他們所生活的年代裡,很多男女之間的性行為都是和康美麗一樣是在懵懂之中發生的,只不過在以後經過愛情和婚姻加以確認或者叫追認罷了,但卻沒人追究它是否政治正確。康美麗和林解放生活在一個政治無處不在的年代裡,他們的行為已經突破了當時意識形態所要求的道德底線,婚前性行在當時是要被歸在流氓的范疇裡的,只是因為他們的行為和政治大義無關,才僥幸被忽略。盡管如此,如果被人知道,即使不在政治上淪陷,卻也在要在生活中受挫,她得低下頭為林解放守住自己的身體,以期待愛情和婚姻對她交出的身體加以追認。這是在特定年代裡政治為身體留下的有限的空間,它默許人們在其中腳步蹣跚地走向婚姻。
03
林茵是從什麼時候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的?是從幼兒園時期?她不記得了,她只記得那時候他們還住在工廠的家屬區裡,那是東郊的一個軍工廠。廠區的深處有很多隱密的地方,茂密的樹叢包圍著廠房,星期天她和小伙伴們溜進廠區,在那裡玩醫生和病人的游戲。先是拿一根繩子掛在耳朵上,另一端用手握著探進對方胸前,模擬醫生用聽診器的樣子。接下來,女孩脫掉自己的衣服,讓男孩仔細地檢查她的身體,女孩在脫衣服的時候,沒有絲毫的害羞,因為那是醫生在看病,在做檢查;檢查結束,男孩讓女孩爬著,用一根樹枝在她的屁股上像模像樣的扎一下,算是打針。然後是女孩去檢查男孩的身體,林茵在做的時候,顯得格外認真,像個真正的醫生。
但是在看到男孩私處的時候,她還是些有些害羞,面對那個突起的小牛牛,她猶豫著要不要去碰它。男孩說,不許耍賴,我都檢查你了,你也要檢查我。她怯怯地伸出手,眼睛直直地盯著男孩的小牛牛。這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就在她將要觸到它的時候,原本是縮著的小牛牛,竟然漸漸地直立起來了。她詫異地看著它,吃驚的眼睛瞪的很大,驚聲尖叫著:你直了!你怎麼直了?男孩坐起來,呆呆地看一會自己,突然站起來,雙手扶著自己的牛牛,小肚皮一鼓一鼓地撞她的屁股。旁邊的小伙伴們哄叫起來:流氓,流氓,耍流氓。男孩女孩之間的童年游戲在這叫聲中結束了。但她還是不能明白,那怎麼就是耍流氓了呢?那裡面有什麼特別的東西嗎?打那以後,林茵開始注意自己的身體,家裡沒人的時候,她會偷偷地拿一面小鏡子照著,分開雙腿,好奇地觀察自己。
在長大的過程中,林茵一步一步地認識了自己身體上的那道神奇之門。母親康美麗是到了下鄉之後憑借著《赤腳醫生手冊》才從畫紙上的圖案認識自己身體的,但卻從來沒有想到要去觀察自己的私處。大多數女性,甚至一生中都沒有看過自己的私處。而林茵卻在很早的時候就知道很多,自己私處的形狀、構造、功用和身體成長過程中的變化,她全都清楚。私處在她的頭腦裡很早就不是秘密了,那個部位,在她眼裡是和在醫生眼裡一樣的器官。所以林茵初潮的時候並沒有因為身體裡突然流出的血而驚慌失措,甚至在她的身體第一次被馮六六進入的時候,她也沒有慌亂的驚聲尖叫,仿佛她是早就准備好了迎接他的,最初那一刻的輕微的疼痛也在她的預料之中,而她對那個時刻身體的快樂的想像與期待,早早地就把疼痛給淹沒掉了。
如果認真分析起來,林茵的第一次並不能說就是被動的獻身。那是在馮六六一個朋友的家裡。馮六六約她去玩,說是要把自己新出版的詩集送給她,那詩集裡有一輯全部都是寫給林茵的情詩。一拿到詩集她就急切的讀起來,吃飯的時候她一直都沉浸在被他的情詩激發的對愛情的想像之中。後來馮六六說自己的一個朋友就住附近,可以去坐坐。她順從地跟著他,到了他拿出鑰匙開門的時候,她已經非常清楚他是有預謀的,但她把這理解為他對她的愛情所做的努力和良苦用心。愛情在很多時候就是一種身體陷阱,但她願意陷入其中。愛情在某些情況下,於是很像一把鑰匙,只是為了打開對方的身體之門,在偷情的男女之間,尤其顯得如此。不過在當時,林茵和馮六六都不覺得自己是要偷情,他們是認真地覺得自己陷入了對對方的燃燒的情愛之中。燃燒的情愛當然不只是情話和情詩,還有更熱烈的身體。
關上門之後,他們相互對視著,眼裡是蕩漾的熱情,內心裡都在期待,或者說是在醞釀是在默默地尋找突破口也未嘗不可。在對視中,他們能夠看到對方眼裡的火苗在躥,而躍躍欲試的身體卻都壓抑著——在林茵這一邊是女孩子最後的矜持,而在馮六六那一邊卻是擔心,他害怕萬一驚跑了她。默默對視了足有十幾秒之後,他上前去用力地擁住她,而她已經期待很久,在他有力的懷抱裡有一種瞬間坍塌的感覺。他擁著她,試探著用嘴去觸她的頭發、臉頰,然後才是嘴唇。而當他的嘴碰到她的嘴唇的時候,她微微地張開主動迎接著他,他還沒有從試探狀態中出來的時候,她已經主動地吻住他了。他知道這是一個鼓勵的信號,於是瘋狂地吻著她,從嘴唇到耳垂,然後從脖頸處移向她微露的胸前。與此同時,他的手已經探進他的衣服,從後背腰滑向胸前,隔著內衣撫摸她飽滿的****。整個過程中,自始至終林茵都沒有女孩子第一次都會有的本能的推拒與抵擋,她在享受著期待中的一步步深入的過程,就是在他進入她身體的時候,那微微的疼痛她也覺得是一種快樂,疼痛促使她把他抱得更緊。
如果說女孩子的第一次被叫做獻身,那麼林茵的第一次並不是把自己獻給別人,她覺得那是獻給愛情的,確切地說是把自己的身體獻給了自己的內心。雖然是第一次,但她完全沒有那種被動地把自己交出去的感覺。在她當時的觀念裡,做愛不只是對對方的愛情,同時還是愛自己。她遵從自己內心和身體的要求,並沒有做出欲迎還拒的羞澀態,也不去考慮這樣做他會怎麼看待自己,在她看來,自己的感覺才是第一位的,享受自己的快樂感覺比別人或者對方如何看待自己更重要。
事後平靜下來,他們才發現她並沒有流血,她感覺意外,同時她感覺到他的神情裡瞬間的一絲不易覺察的黯然,她明白他在想什麼。男人的根深蒂固的處女情結,在一個號稱現代的前衛的詩人身上同樣難以去除,封建的男權意識在文明時代裡依舊存在。然而沒有人比林茵更了解自己的身體,但她並不想做什麼解釋,在她看來,人們的處女情結,不僅非常荒唐,而且可笑之極。和她這第一次的實實在在的身體感覺相比,那些陳舊的觀念簡直不值一提。她依偎在自己喜愛的男人的懷裡,接受他輕輕的撫摸,她的身心都有一種真實的幸福感覺,她主動地吻著他,然後輕聲地要求,給我念念那些詩吧。
馮六六聲情並茂地朗誦著寫給林茵的情詩,她深情地看著他,內心卻突然有一種莫名的悵惘,就這樣告別了自己的處女時代?但在他飽含激情的聲音裡,她又迅速找到了幸福的感覺。能讓自己的身體之門,按自己的意願並和自己心愛的人一同去打開,畢竟是一件快樂幸福的事情。這樣想的時候,她又覺得非常釋然,甚至有些想要在他的詩句裡安然睡去的感覺,於是她靜靜的閉上眼睛,聽著他念詩。
04
同樣是做為女人,在對自己身體的認識上,康美麗和林茵母女兩人,表現得截然不同。如果說林茵屬於實踐派、經驗派的話,那麼康美麗就是理論派、想像派。康美麗通過書籍了解女人的身體構造,但她從未觀察過自己,更沒有觀察過別人。而她對愛情的浪漫想像,也似乎在第一次交出自己的身體之後,就莫名其妙的轉化成了一種夫妻生活義務,在近三十年的夫妻生活中,她從未體驗過比少女時代那個遙遠的夏天第一次在陶純的工作室裡更強烈的身體快感,盡管那只是她自己的身體沖動。而林茵呢?與她的母親完全不同,她悉心地觀察並研究自己的身體,而在她進入成人階段的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可以很方便得到的性學書籍和形形色色的錄相與影碟也幫了她很大的忙,不僅是認識自己的身體,同時還學習到獲得身體快感的方法。
在與馮六六有了身體關系之後的那段時間裡,林茵對兩個人的床上游戲充滿了熱情,她總是尋找各種機會和他在一起,甚至在中午,一下課她就跑去找他,趁著中午辦公室裡沒人的那一個小時,也要和他短暫地行事。那段時間裡,林茵並不經常住校,一有方便的機會,她就和馮六六在外面過夜。有時候她會跑回家住,那常常是她看了某個電影或者得到了一本性學方面的書,在深夜裡關起門來,對照電影或者書中的說法來觀察自己的身體,無論是狀如花蕊的詩意的描寫,還是身體的快樂方式,她都要觀察研究一番,有本書裡講到女人陰道中的G點,她也躺在床上試探著用手去尋找自己的G點的位置。林茵認為自己並不是一個耽於肉欲的人,她很看重愛情,但她覺得愛情並不只是心心相印和風花雪月,愛情還包括互相給予並從中體驗到身體的快樂,她希望那是情與性、靈與肉的完美融合,她可不願意像很多女人那樣像個僵屍似的被動的把自己的身體交出去,她覺得那樣的女人其實非常可笑,也非常可悲。
在和馮六六如膠似漆的那兩年裡,林茵充分體驗了身體的快樂,同時也對自己的身體有了更深切的了解。在和人交談的時候,一些在別人是難以說出口的關於身體隱密部位的詞匯,被她說出來的時候卻如平常話語,沒有絲毫的嗑絆與羞澀,以至於常常令人側目,以為她是一個性觀念很開放的人,但她卻坦然自若,甚至有時候會出語驚人。有一次和朋友在一起談論性與情是否必須一體的問題,她是惟一的認為性與情是完全能夠分開來的女性,她並且說出一套自己的道理。
她的理由是性與情是基於完全不同的基礎,性的基礎是動物性的生理要求,而情的基礎是社會性的心理要求,大多數人尤其是女人認為必須先有情然後才可以有性,是把生理要求建立在了心理要求之上,這完全是一種錯誤的嫁接,是人不敢正視自己的身體的要求的一種表現,或者說是一種慣性的虛偽。為什麼認為男人可以把性和情分開,可以無情而有性,而女人就不可以?僅僅因為男人在生理結構上是主動進攻性的而女人的生理結構是被動防守性的嗎?這其中很大程度上是男權心理在做主導,是女性意識長期被壓抑的結果。然而林茵的雄辯招來的卻是更多的側目,甚至還有麻煩。有些男人會覺得這個漂亮性感的女孩子是個性觀念開放,只要有機會就可以上的人,但是所有想糾纏林茵的男人最終卻都不同程度的遭到了蹊落。
於是,有很長一段時間,林茵被朋友們認為是性解放的理論家,而她自己在行為上卻並不解放,但是沒有人知道她和馮六六的關系。
在和馮六六的關系中,她覺得愛就是要做,做愛也是愛自己,但若是和別的男人呢?林茵曾經審慎地思考過,在自己有著強烈的身體需要的時候,如果是和別的男人,她會做嗎?她的回答是不會,但她同時卻又很懷疑,因為馮六六就在自己的身邊,就在同一個城市,如果和馮六六隔著數千裡的距離,她還能肯定的回答說不會嗎?她覺得自己不能保證,所謂的一夜情不就是在這種情況下發生的嗎?一夜情不就是只為了性的滿足而刻意繞開情的存在的一種行為嗎?這樣想的時候,她覺得對自己也對人性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