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課 第11章 嘴巴:親吻及其它 (2)
    十幾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九年的春末,那是個激情燃燒的季節,它給予大學校園裡沖動的青春的身體,帶去了一次終生難忘的高峰體驗。激情沖撞著心靈,並在身體的出口處找到快感。多年以後,馮六六認為,大學生的政治狂熱,首先是一種口唇快感。他們演講,鼓動,唱歌,歡呼,怒吼,呼口號,那是嘴巴的狂歡,語言的狂歡,身體的狂歡。他們中的很多人,桑子都喊啞了。但是在他們喊啞桑子的時候,馮六六卻在宿捨裡體驗另一種完全不同的口唇快感。也就是說,別的同學在外面呼喊口號的時候,他們在宿捨裡接吻。在當時的氣氛裡,這行徑有點近似逃兵,起碼,這很不像一個校園詩人的作為。其實,一直以來,馮六六都是個陰郁的詩人,而不是一個囂張的詩人。剛開始的時候,馮六六也是一腔熱情地投入其中,他以為自己是在為國家為民族而呼喊,參加了幾次游行集會以後,他漸漸地發現,相當多的同學其實非常盲目,很多人只是因為可以不再上課、可以上街去轉悠、甚至還可以得到免費的吃喝而興奮,就連平時最沉默寡言的人也在呼喊中找到了快感。有一次,當他看到那些演講者與鼓動家興奮的表情的時候,他發現那裡面有很大的成份是在表演,他一下子就感到興味索然了。

    那天隨著同學們出了校門之後,一條街還沒有走出去,馮六六就覺得厭倦了,他拉著自己的女朋友,悄悄地離開游行隊伍,回到了已經空寂的學校。馮六六的女朋友並不是一個有政治熱情的女孩子,但她對偷偷地脫離開游行隊伍還是心存忐忑,坐在馮六六宿捨裡的時候,她還在說,我們這樣不太好吧?而馮六六當時把她這句話的意思理解為她對他們接下來要做的事情的遲疑,他覺得那是她本能的矜持。

    四目相對,馮六六說,難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

    由政治激情所激發的身體興奮,通常會在兩個方向上找到出口,那就是暴力和性。由身體興奮而致肢體沖突,在失控的狀態下演化為暴力事件,是一個相對容易理解的過程。而由政治激情激發的身體興奮如何曲折的轉化為性,卻有點匪所思。最典型的例子是1969年的胡士托音樂節。當年的八月十五日,因為反對越戰而發起的胡士托音樂節在紐約郊外的一塊農田裡舉行,幾十萬美國青年聚集在那裡,在三天的時候裡,他們用音樂發洩對戰爭的不滿。政治激情在瘋狂的音樂中,轉化成身體的興奮,他們跳舞,嘶喊,喝酒,擁抱,親吻,****,然後疲倦的睡去。

    電影導演馬丁·斯科塞斯用膠片記錄了這個現在已經被看成神話的事件,那就是《胡士托瘋狂實錄》。同樣是由身體的興奮激發的口唇快感,嘶喊與親吻,本屬於不同的性質,它們是如何轉換的呢?也許在人的身體裡,那些交叉的神經之間有一座秘密的橋梁,政治激情在激發言說欲的同時也觸動了腦垂體。興奮的身體這時候既是政治的,也是欲望的,當嘶喊的快感不能充分釋放身體的興奮時,它轉而在性快感中尋求釋放。馮六六在那幾天裡的感覺就是如此,游行與呼喊已經不能讓他滿足,甚至感覺到了無聊,他的身體希望找到更酣暢的釋放方式。而女朋友就在手邊,他只是需要找到一個合適的時間和場所。

    現在宿捨裡只有他們兩個人,他已經不想說話,他只想親近她的身體。難道你不想和我在一起嗎?這樣說的時候,她其實是明白他的意思的。她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裡射出的欲望,灼熱而且強烈。

    目光所表達的東西,需要嘴唇和身體加以實現,他把她拉向自己。在這寂靜的時刻,他們的嘴巴不是用來呼口號,而是用來親吻的。他把她抱在懷裡,嘴唇輕觸著嘴唇,然後用力的吻著,甚至試圖把舌頭探進她的嘴裡。她本能地拒絕著,同時又興奮地迎合著,他的身體完全興奮起來,他把她壓在身下,瘋狂地吻著,同時,他的手伸進她的裙子裡摸索著。

    對於嘴巴而言,親吻和呼口號,哪個是更本質的?哪個是更人性的?哪個是更合時宜的?政治激情有時候成全的並非政治事件,而是人的身體欲望的釋放。馮六六事後寫道:“在旗幟與口號的旁邊/我和我的女人/悄然完成自己的成人儀式。”

    就是從這天開始,馮六六把對女友的稱呼改成了老婆。畢業之後她嫁給了他,成了名符其實的老婆。但在接下來的十幾年裡,他們的夫妻生活並不如意。男人與女人之間,有一個帶有宿命意味的細節值得注意,也就是說,他們第一次的身體接觸,是從什麼部位開始的,常常會決定以後生活的走向。戀愛中的男女兩性,如果是愛情推動,那麼身體的親暱會是從嘴唇開始;如果是性的吸引,則常常會是從胸或者其它的性征部位開始。但是從嘴唇開始的愛情,大多起伏多舛,甚至不能順利地走向婚姻或者不能長久相偕;譬如,馮六六的婚姻。而從胸或者其它性征部位開始而進入婚姻的卻大多平靜、平常而又平穩,譬如,林解放與康美麗的婚姻。何以如此?是因為愛情飄忽而身體踏實,還是因為嘴唇的承諾本不可靠?

    04

    林茵遇到陳青是在一個特殊的日子——千年之交的世紀之夜。這樣的一個特殊日子,讓人們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狂歡的理由。但我們這個城市卻並沒有什麼狂歡的傳統,除了政治運動下貌似狂歡的集體無意識狀態,人們並沒有過真正發自身體欲求的輕松的狂歡經驗。千年之交的世紀之夜,是個很好的契機,人們總得以某種形式表達點什麼。在北京,中央電視台的旁邊,中華世紀壇正在舉行一個狂歡節式的慶典,林解放和康美麗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裡的實況轉播,林茵獨自來到了街上。其實她並不知道要去哪裡,也沒有打算好要去哪裡,她只是覺得,這樣的日子不應該像個老人似的呆在家裡,她認為這樣的日子一定是要發生點什麼才對。更多的人和林茵懷有同樣的想法,他們從家裡出來,期待看到什麼事情發生,希望經歷和參與其中。盲目的人群向著我們這城市的中心——鍾樓一帶匯聚。以鍾樓為中心幅射出去的東西南北四條大街被塞得嚴嚴實實,人頭攢動,摩肩接踵,但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人們互相打聽著,卻都一臉茫然不知所雲,除了遠處偶爾升起的焰火,就是擁擠的人群。這種人擠人的狂歡(如果說互相擁擠著也叫狂歡的話)林茵並不喜歡,好在這時候有人打電話叫她過去,說是有一個私人的派對。

    那是在一個畫家寬敞的畫室裡,燭光,啤酒,音樂,加上射燈投射下那幅顯眼的油畫,油畫的名字據說叫做“千年之末”,但是從那紛亂的色彩構成的畫面上,林茵無論如何也看不出它和“千年之末”的主題有什麼關系。背景音樂放的是輕搖滾,在音樂的伴奏下,有人像模像樣的在念詩,而更多的人,則是拎著啤酒瓶子一邊喝著一邊隨著音樂的節拍在扭動。放在角落裡的電視開著,但是並沒有人看。林茵找了個角落坐下,約她來的朋友遞給她一瓶啤酒。林茵坐在角落裡看著這“疑似狂歡”狀態中的一群人,突然就想到了那句廣為流傳的警句: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

    新千年的鍾聲即將敲響的時候,他們全都停了下來,隨著電視機裡的人群一起在倒數著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所有的人都舉起酒瓶子互相碰著,然後就是一片嗷嗷嗷的叫聲。在瘋狂的音樂聲裡,似醉非醉和已經醉掉的人們扭動著互相擁抱接吻。在這期間,有個非常帥氣的小伙子一直在注意林茵,他就是陳青。鍾聲敲響的時候,他已經來到了林茵身邊,他舉起酒瓶和林茵碰了一下,然後就不由分說地拉林茵起來跳舞。像其它人一樣,他跳著跳著就摟住了林茵,並且很用力地吻了她。

    林茵並不是個不開放的女孩子,類似的活動她也參加過多次,但像這樣被一個陌生的男人強吻,她卻並不能接受。不過,在這種氣氛裡,陳青的行為她可以理解,所以她並沒有像個傻大姐似地發作,她只是有意地躲著,沒有像別的女孩子那樣做出誇張的回應。陳青感覺到了她的矜持,便也不再唐突,一邊和她跳著,一邊沒話找話地說,你是個很特別的女孩子。

    林茵看穿了他的心思,用挑釁的眼神看著他說,你是說我矜持嗎?似乎是為了證明什麼,她舉起酒瓶一口氣喝干,然後扔了酒瓶,更其瘋狂地和著大家扭動起來,甚至誇張地扭腰擺胯送臀,做出些帶有性挑逗意味的動作來。但她的眼睛一直在看著陳青,那意思好像是在問:你還覺得我矜持嗎?但她的表現,似乎嚇著陳青了,那吃驚的表情裡露出了一絲羞怯,好看的嘴巴微微地張著,像個傻傻的大男孩。這讓林茵一下子覺出了他的可愛來。林茵動作更加誇張,有意無意地碰著他的身體,明顯帶有挑逗的意思。陳青在她的步步緊逼中不斷後退,後來就被逼到了牆根,他顯然被林茵的表現嚇著了,臉上現出無辜的樣子。可是林茵覺得那樣子可愛極了,她的身體裡有了一種強烈的沖動。這次是林茵主動,突然地貼近他的臉,充滿挑逗地吻著他。並且不是一下,而是像情人的長吻那樣綿延不斷。

    這一下輪到陳青躲閃了,他有些透不過氣來。而此時林茵的身體卻處在高度的興奮之中,瘋狂的舞蹈和親吻,讓她的身體有了沖動。嘴唇通常被認為是女人的第二性器官,因為它和女性性欲關系密切,嘴唇、舌頭、口腔黏膜集中了密集的神經,它是身體裡性敏感度很高的區域,所以深吻會令女性興奮。興奮到沖動的林茵,這時候像個滿不在乎的情場老手似地看著陳青。她問他,你自己住還是和家人住?陳青說是自己住。那好,現在去你那兒怎麼樣?林茵面帶嘲弄地繼續挑釁著,陳青哆哆索索地看著她,林茵的臉上露出勝利者開心的笑容。但這只是個玩笑,林茵接著說,你不要覺得借著酒勁就可以隨便沾女孩子便宜,即便是世紀末也不行!陳青嘴裡我、我、我地想解釋點什麼,但林茵卻丟下他走了,她沒和朋友打招呼,就離開了那個世紀末派對的現場。

    懵懂的陳青愣怔了一下,這才想起什麼似的追了出來,但林茵已經坐進了出租車。陳青成為林茵的男朋友,是後來的時事。後來,林茵說陳青當時被嚇傻了的樣子很可愛,而陳青則說,正是林茵的狂吻讓他感到情意綿綿,身體有種要化成水的感覺。也是林茵的那一通狂吻,確定了他們之間關系的基調:林茵始終是強大的施予者一方,而陳青倒像個弱女子似的成了一個被動的接受者與跟隨者。

    05

    康美麗站在衛生間裡,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艱難地打撈青春記憶的時候,林解放的車開進了劉苗苗的學校。在樓下停好車,林解放這才給劉苗苗打電話。在外人看來,他們之間一直是執師生之禮,而林解放找劉苗苗的時候,也從來都是大大方方,無所顧忌,絲毫沒有表現出偷偷摸摸做賊心虛的謹慎,在這一點上,劉苗苗很欣賞他的坦然。

    劉苗苗很快就下樓來了。坐進車裡,林解放問她想吃點什麼。林解放知道,劉苗苗是個對吃完全沒有要求的女人,但他還是要征求一下劉苗苗的意見。

    劉苗苗說,隨便,盡量簡單。

    “隨便?說到吃,你怎麼總是隨便啊?”

    “那還要怎樣啊?吃就是為了填飽肚子嘛。”

    “你把吃飯完全當成身體的功能性需要了,就是填肚子,也要講個色香味吧,起碼要可口才行啊。”

    “讓嘴巴過癮啊?太浪費時間了。”

    “做什麼不是浪費時間啊?時間就是用來浪費的,你不是說生命就是個過程嗎?過程是什麼,就是時間嘛。”

    “林總,我怎麼覺得這話不太像你說的啊?”

    “你是說虛無嗎?”

    “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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