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88章 靈魂的歷程
    我在黎明的曙光中打坐

    我在深夜的寧靜裡禪思

    眼前老晃著師尊的音容

    心頭老響著靈魂的咒子

    是的我很苦

    但我願坐破一千個蒲團

    1.磨嘴子

    瓊,你出了巖窟,見那荒山,滾滔而去,滾向未知。山下,是一個名揚天下的所在,叫磨嘴子,搞文物的都知道,這兒是有名的墓群。當初,這兒埋過一層漢朝人。後來,又埋了晉人、前涼人、後涼人、隋人、唐人,一茬一茬的人死了,被埋在這西夏的巖窟下的山窪裡。山窪大張著口說:我還會埋下去,一直埋到亙古的大荒裡。

    日光照進了巖窟。這是千年前的日頭嗎?巖窟已經很老了,山體已倒塌過一次。不知何年何月的一次地震,搖倒了山,搖塌了洞,下墜的一塊山石,砸倒了裝著屠漢屍骨的土堆。怪的是,那金剛亥母像卻完好無損。那個女孩赤裸了身子,豐滿的身子堆滿了肉,小腹鼓著,兩腿間的縫兒訴說著天地間遺留了千年的溫馨。

    金剛亥母洞就在那荒山間。那荒山,像臥佛,山是紅色,不生一毛,但它是聖地。據說,這兒有萬千條光道,通往二十四個空行母聖地。一天,一位大德來到這巖窟,把光明大手印傳給了我。這法門,已傳了千年。這金剛亥母洞,因了這因緣,響亮得天搖地動。

    但西夏時的巖窟裡,卻有好幾百僧人,還有個國師。書中的有些記載中,阿甲也是個西夏的僧侶。但怪的是,那纖維袋裡的文稿中,有大半署著阿甲的名字。

    你說:「原來,你竟然偷偷溜出了西夏。」

    阿甲吃吃笑道:「誰說不是呢。」那神情,很像一個女人。

    從一種怪怪的紙上,你還看到了瓊。這是很奇怪的事,瓊見到了書中的瓊。阿甲說,這有啥奇怪呢?那阿難,出家於佛陀的中年時候,卻能複述佛初成道時講的《華嚴經》嗎?這正是佛法的不可思議之處。瓊沉默著,一臉陰鬱,不語不笑。你啃著那怪怪的文字,許多天了,總無法使瓊鮮活。

    阿甲說:「別管他了。知道不!他是個瘋子。」

    「瘋子?」

    「瘋子。明白了這一點,你才會讀懂那語無倫次的文字。」

    你望著瓊,瓊仍是一臉陰鬱。

    阿甲悄悄說:「教你個法兒,你靜了心,虛了體,沒了天,沒了地,沒了外物,沒了自己。許久,你就會看到一個大洞,你就下去,下呀,下呀,你就能到達你想去的世界。」

    「那是啥地方?」

    「那是靈魂的寓所。你若想瞭解他,那只有一個法兒,變成他。」「能嗎?」「咋不能,你和他本為一體。」

    是嗎?那我試試。

    2.路

    閉了眼,凝了心,聽我的述說。

    別忘了,那是你靈魂的歷程。這世上,已沒人關注靈魂了,也未必讀得懂它。不過,不在乎靈魂的人,歷史也不在乎他們。歲月的颶風一吹,他們就沒影兒了。

    你出了村子,見天上有團火在燒,很像是太陽。四下裡草很密,一隻旱獺在吃草。牙齒嚼草聲很大。小時候,你和爹睡在馬棚,就有這聲音。對了,那就是馬嚼夜草的聲音。這聲音很奇怪,彷彿拿了砂紙在打磨天空,哧啦,哧啦。旱獺沒有馬的鈴鐺。那聲音卻不比馬的弱,草卻死命瘋躥,不一會兒,就迷了路徑。回頭,不見來路。前望,啥也沒有。那馬嚼夜草聲攪天般響。

    你想,記得,這是條路呀,咋沒有腳印?這路上,想來走過千千萬萬的人,可沒腳印。沒法,你想,要是有腳印,這行程就不孤單了,可是沒有腳印。而且,你也沒留下腳印。這很可怕,你想回去,也不知道朝哪兒走。

    「世上,還有這樣的路嗎?」你歎息道。

    「世上,都是這樣的路。」你想,阿甲該這樣說的。可是,除了馬嚼夜草的聲音,並沒有阿甲的聲音。你想,那阿甲,沒跟了來。

    草瘋躥著,也沒了那火球。天都很亮。天不藍,白灰色,屍布一樣的顏色。還有些昆蟲在飛。它們閃著翅膀到處飛。你想,它們眼裡,有沒有路呢?

    恍惚中,你走了老長的路,老長,老長,幾輩子了。你記得這兒曾是大海,你立的這個小丘是海底。後來,海底變成了山,再後來,山又被罡風削去,便成這草甸子了。為了證實你的恍惚,一個貝殼跳了出來,你撿了。你想,裡面該有顆珍珠的,可是,啥都沒有。

    啥都沒有呀,你念叨。

    這一發現,很使你沮喪。你想,不該掰那貝殼的,就當有珍珠。可是,啥都沒有。

    你一屁股坐在地上,夜降得很快,像有人拉個簾子,幾下,就遮了光亮。那馬嚼夜草聲也沒了。昆蟲也沒了,風也沒了。一個聲音猛敲著耳鼓,你知道,這是你的心跳。

    「這地方,該有人的呀?」你想,卻記起,前行者已走遠,後來者還不見影兒,這是沒有法子的事。誰也沒有法子,阿甲也沒有法子,你很想哭。這世上,沒有比孤獨更可怕的事了。

    夜哭了,它放出比烏鴉更黑的顏色來,你覺得自己給醬到黑裡了。抬頭望天,卻記起天早死了,一塊更大的的黑布蓋住了天的屍體。你的求索,就是想救死去的天。

    你說,我怕,可是你找不到我。

    你被自己感動得熱淚盈眶,從來沒在這麼黑的孤獨裡泡過。泡了也就泡了,反正路早已迷了,沒有路和叫黑淹了路,是一樣的結局。你想:誰叫我是人呢。

    你爬起身,一步步挪。他知道後面不遠處,跟著更黑的一個動物,它正在咻咻地出氣,但你極力不去望它。

    你只是大聲說:「你可以吃了我,但我不怕你。」

    3.赤裸的行者

    那村莊,是伴著黎明出現的。你不知道,它是海市蜃樓,還是真實顯現?也不去追究。啥也一樣,你想,是不是到了聖地呢?你一直嚮往聖地。但這聖地,仍叫你疑惑。

    一個行者赤身裸體,向你走來。「你好?」他說,「我知道你走了好遠的路。可是,你知道聖地在什麼地方?」你問:「這不是聖地嗎?」行者說:「不知道,這兒來了好多人,死了一茬又一茬,都找聖地。有人說這就是聖地。可我們這兒,也出去了好些人呢,也找聖地。我哥哥就出去幾年了,他也去尋找聖地。」「找到了嗎?」「不知道,這兒出去了許多人,都去找聖地,都沒有回來。可是外面來的人,都說這是聖地。你覺得,這是聖地嗎?這兒有發光的太陽,和白色的豬,還有女人,還有酒。按說,這就是聖地了,你說是不?」

    你說:「我不知道,我也是一直在尋找聖地。我走過了千山萬水,走了不知幾世,也沒找到聖地。我不知道聖地在哪兒。不過,有太陽的地方,有酒有女人的地方,有白色豬的地方,想來不少,可是聖地卻少。」那人問:「那麼,啥是聖地呢?」你說:「我不知道。我們那兒有個阿甲,說聖地是安放靈魂的地方。」

    那行者笑了,說:「這世上,有這樣的地方嗎?」

    「想來是有的。」你說,「人說有的,就該有。」

    「靈魂是啥?」

    「靈魂就是靈魂。」

    行者笑了,露出很白的牙齒。他的身子被太陽曬得翻了皮,有個地方還裂了口。你不敢看他的襠部。

    一群婦人忽然撲來,發出鴉叫一樣的吹呼聲。那行者,馬上木然了臉。婦人們都匍匐在地,吻行者的生殖器。你的身子發緊,叫:「小心,別叫咬了。」行者笑了。這一笑,那小鳥漸漸大了,婦人們驚恐地逃走了。

    「你不該動心的。」一個漢子叫。

    「就是,你這假仁假義的傢伙。」

    一群男人舉了棍棒圍來,朝行者身上掄。你叫:「好沒道理,是她們逗的。」

    一漢子說:「話往好裡說,那是逗嗎?人家那是在朝拜。」

    行者對你說:「你少說話,小心人家揍你。你去吧,去吧,找到聖地,給我帶個信。」

    「我不知道你的地址。」你說。

    但那行者已被揍倒在地。你忽然明白了,喊道:「你是阿甲嗎?」

    「阿甲是誰?」行者從棍縫裡探出腦袋問。他的臉上流了血,越發像阿甲了,你叫:「你明明是阿甲,還問阿甲是誰。」

    「你才是阿甲呢。」行者道。

    你疑惑了。就是,好些人都說我是阿甲。我若是阿甲,誰是你呢?但你仍是對行者吼道:「阿甲,找到聖地後,我會帶信給你的。」

    「你就是阿甲。」行者道。

    4.聖地

    你沿了土路走,路旁的樹林裡,有好些行者:有大眼望天的,有瞪太陽的,有吞牛糞的,有拜火壇的,有臥荊棘的……你叫:「這便是聖地呀,那阿甲,亂找啥?喂,這是聖地嗎?」

    「聖地。」他們叫。

    「聖地在哪兒?」你問。

    拜火的指指火壇:「這裡。」臥荊棘者指指荊棘:「這裡。」你問瞪太陽的:「你眼裡聖地定然是太陽了?」那人嗔道:「你既然知道,還問啥?」你又問吞牛糞的:「你說呢。」那人拋來一塊牛糞,說:「吃了它,你就到聖地了。」

    你見那群人停止了吞牛糞,都撿了一塊最大的,知道他們想往你嘴裡塞,你撒腿就跑。

    「別跑,別跑,送你去聖地。」那群人喊。

    你扭了頭,說:「我知道路的,我自己去。」話音沒落,卻記起自己第一次來這兒。他想,當時應該問問路在哪兒。

    「哪兒也沒有路。」一個老頭說。

    你想,他肯定知道。說沒有路的人,才知道路,就問:「老人家,路在哪裡?」那人變了顏色。「你咋問這號蠢話。你往哪裡走,路就在哪裡。」

    「聖地呢?」你又問。

    「你想在哪裡,聖地也就在哪裡。」那人已很不耐煩了。

    你想,這又是個瘋子,就問:「你知道阿甲嗎?」那人笑了,「你是阿甲的朋友。」你說:「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他的朋友,有人說我就是阿甲。其實,我不是阿甲。」

    「咋不是阿甲?他就是你,你就是阿甲。」那人一臉赤紅,似生氣了。

    你說:「可是,阿甲死了。」

    「他是靈魂怙主嗎?」

    「不是。」

    那人啐道:「不是怙主,提他幹啥?不過,也有人說,阿甲就是怙主。」

    你笑了,想:和他說話,掉價得很。那人卻一把揪了你,把他扯進一個大殿。殿裡人很多,都在吼:「怙主,怙主……」

    「瞧,供養呢。」那人說。

    你於是見到一個很大的祭壇。一個裸了身子的少女躺在上面。祭司舉了刀,一下下剔少女的身子。少女暈了臉,一臉幸福。

    「怙主,怙主……」

    紅的肉落入火壇,滋滋地作響。人肉特有的香在殿裡瀰漫,人們邊叫怙主,邊翕動鼻翼,嗅那肉香。

    「怙主呢?」你問,他很想見一見怙主。雖也老供怙主,可還不知怙主究竟是啥模樣。

    「怙主在心裡。」那人叫。

    你皺皺眉頭,躲開他。這種陳詞濫調,他聽多了。那人卻跟了來說:「我知道你討厭這話。其實,我也討厭這話。至今,我不知道心是啥。」「你說,心是啥,我想呀想呀,才明白,心就是聖地。你說對嗎?」

    你想這說法,倒有幾分理兒。

    「那聖地裡住的,不是怙主嗎?」那人說。

    你馬上怒道:「你是瘋子。」他不承認,說著那陳詞濫調,跑了。看那步履,明明是瘋子。

    那祭司仍在剔少女的肉,一下下拋向火中,供那怙主。

    但人群裡卻沒有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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