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57章 寺門上的破鞋 (2)
    金剛家的「示眾會」沒多少語言,諞子總是重三倒四地說那些誰都背得出來的內容。然後,「修理」開始。寬三喊,向敗類們算賬的時候到了。瘸拐大們就跟著寬三衝了上去。數十根樺秧子就沒頭沒腦地裹向敗類們。瓊老是想到那裹天裹地而起的塵土和辟啪聲。可是沒人叫喚,記得那時節只有辟啪聲卻沒有慘叫。人們都坐在亂葬崗子上,看中間的打人者和被打者。記得其中還有幾位小腳老奶奶,也有過雪羽兒媽的那種經歷,她們是最不禁打的,樺條們嗚嗚不了多久,她們就會倒地。她們像麥捆子一樣,橫七豎八地倒在河灘上。

    雪羽兒媽輕易不倒,她的眼睛瞎了,她看不見四面罩著的樺條影子,她不知道往哪兒躲,她只是憑著多穿的幾件衣褲死挨。寬三們揍她時格外過癮,跟進入了南京的日本鬼子比賽殺人一樣,族丁們也比賽著揍人。小腳老奶奶最不禁打,沒幾下就都倒了。他們於是比賽誰幾條子能揍倒雪羽兒媽。次數最少者獲勝。媽像不倒翁一樣東搖西晃著,看著要倒了卻總是能站穩。她被裹來的樺條們扯來扯去。瓊多想她倒呀,可她就是不倒。她的臉木著,臉上有好些青紅的傷痕。有時,她也會被腳下的「敗類」絆倒,但她很快就爬起來了。她的頑強招來了更猛的嗚嗚聲。

    一條小河帶來了雪山上清涼的水,好些女娃在河邊哭著。她們都是金剛家「敗類」的女兒。她們邊哭邊洗臉上的淚。她們很想像哥哥那樣裝出一種滿不在乎的神情,但眼淚不聽她們的話。她們不想叫村裡人發現自己在哭,她們就捧起雪水洗呀洗呀。這時,村裡娃兒就會叫,你們哭啥?鬥敗類你們哭啥。她們便趕緊捧起水,埋了臉,吹出噗噗聲。

    瓊老是想起河邊的她們。多年之後,他想起那場面時,清晰的只有樺條們的嗚嗚和女孩的淚臉。

    寬三們終於打倒了雪羽兒媽。族丁們歡呼起來。這是斗女敗類的勝利的標誌。雪羽兒媽在溏土中翻滾著,她希望自己能爬起來,瓊卻希望她爬不起來。一天,等她真的爬不起來時,瓊卻嚇壞了。最後,他只好將昏死過去的她背回寺裡。

    2.吳和尚的煉獄

    《遺事歷鑒》中詳細記錄了對吳和尚的「修理」過程。

    這天,瘸拐大來找瓊,悄聲說,明日個,要「修理」吳和尚哩。瓊待瘸拐大好。瘸拐大心裡,瓊是他唯一的朋友。那時,諞子愛用「修理」二字。他最愛「修理」別人。他的所有權威,就是在靠「修理」別人中建立的。

    瓊馬上將消息告訴了吳和尚。

    次日晨,吳和尚脫去了所有內衣,穿了個棉褲,纏了個皮襖。才拾掇好,寬三已帶了族丁來押吳和尚。他們備好了樺秧子。才到亂葬崗子,聽得諞子就叫:將吳敗類押上來。

    吳和尚被揪進場子,才站穩,寬三們就開始了樺條炒肉。瓊聽到辟里啪啦的聲音,那是樺條打在皮襖上的聲音。瘸拐大朝他吐吐舌頭,瓊感激地一笑。

    樺條聲暴風驟雨般響著,那是一股嘯叫的旋風。吳和尚抱著頭,由了那樺條們潑向自己。瓊明白吳和尚的抱頭不僅僅是保護自己,更等於是一種姿態。他抱頭的姿勢顯得很可憐,不會進一步激怒那些打手。吳和尚完全沒了上師的派頭。瓊狠狠揪揪大腿,他覺出一陣木木的疼。

    瓊漸漸辨出了樺條的輕重,那些很脆很響的,是揍不透皮襖的。那硬的外皮會消了大力,再叫那毛們一緩衝,就不太疼了。那聽來很悶的,反倒有種穿透力。瓊聽出前者多,偶或也夾一兩聲後者。瘸拐大揍出的聲音很響。他並不想真正叫吳和尚受苦。他的喝聲雖大,手卻不重。

    阿甲說,諞子組織的這次「修理」,是為了打去吳和尚的尊嚴。人的尊嚴的倒塌,總是從肉體被踐踏開始的。諞子達到了這一目的。金剛家的人這才發現,那以前看起來人模人樣的和尚,其實也是人,一挨樺條,也會滑稽地抱頭。要是他再吱哇亂喊一陣,從此就會在人們的心中死去,可是他只是抱頭,並不慘叫。吳和尚後來解釋,他抱頭是為了不讓人們打瞎他的眼睛,他還要留下那兩個眼珠子誦佛經呢。吳和尚的解釋很堂皇,為十多年後贏得人們對他的重新敬仰創造了理論根據。吳和尚說,當巨大的歷史車輪滾過來時,螳螂般的張臂只能叫愚蠢。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先把肉體這個無價寶保護下來再說。阿甲說,瓊和雪羽兒後來的行為,很大程度上是聽了吳和尚的話。老和尚此刻的抱頭縮首,並沒影響後來人們對他的信仰。他仍然是金剛家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之一。《遺事歷鑒》認為,他的偉大並不在久爺爺之下。許多時候,入世者反比出世者承擔更大的風險和苦難。

    說不清那樺條嘯叫了多久,在瓊的印象中,至少有一大劫吧。你知道,按相對論的說法,這感覺當然對的。有時,處於深度禪定的行者歷經一劫如彈指間。當你處在火中時,須臾猶如百年。此後多年間,瓊的心中一直響著樺條聲,有時在夢中也不息。他明白,那聲響已滲入了他的靈魂。

    一個聲音喝斷了樺條。是諞子。

    諞子說:「瞧這老賊,穿了盔甲呢。他早有準備呢。脫了,將他的皮襖脫了,還有棉褲。」

    族丁們便幾下脫了吳和尚的皮襖。吳和尚沒穿內衣。女人們尖叫了。寬三笑道,瞧這老賊,咋沒穿內衣。吳和尚說,也沒穿內褲,脫不?

    好些人大笑了,瓊明白了為啥吳和尚將內衣脫了個精光。他也笑了。

    穿了穿了。瘸拐大笑道,你們不噁心,我還噁心呢。一個老屌,有啥好瞧的。族人們笑著應道,就是就是。穿了穿了。

    吳和尚便繫好了繫腰。

    「修理」吳和尚以前,用樺條招呼的多為女敗類。這是對她們的優待。因為她們可以群體參與,誰倒了也意味著斗倒了她。對一些男的,則是單個地進行「修理」。

    人們對「修理」吳和尚最感到過癮,原因是他曾受到過人們的敬仰。許多時候,對一種東西的敬仰其實也等於那東西對你的擠壓。瓊從對吳和尚的「修理」中發現了這一點。那時,揍他最凶的,往往是以前對他最恭敬的人。

    吳和尚是修密宗的。對「密」的糟蹋成了人們「修理」他時的主要話題。以前自願的供養成了他行騙的證據。他不騙,誰願把好吃的供他?他講的因果報應故事成了他行騙的理論根據。在這一點上,吳和尚罪證極多,因為他喜歡開示別人。在對吳和尚的「修理」中,人們最感興趣的是關於女人的話題。諞子拿來了一尊金剛佛像,他說瞧呀,這就是他修的佛。瞧見沒?這男人,抱著一個女人,這就是他觀想時用的。他就將自己觀成這個金剛,他抱著明妃,他們弄呀弄呀,就弄出所謂的樂。這就是他的修煉。

    你弄了幾個女人?寬三這樣問。

    諞子猙獰了幾下臉,大聲說,你們猜,他咋選女人?嘿,他要選,長得俏的,年齡少的,身有香氣的,顏若桃花的,奶子大的,腰腰細的,眼細長的,頭髮黑滑的,牙齒白的,陰道緊又熱乎乎的,屁股圓的,一操嬌聲顫的。

    你操了多少金剛家的良家婦女?寬三喝問。吳和尚沒說啥,只是一笑。

    寬三喝了幾聲,巴掌就揚起來了。寬三的巴掌很有名,一是響,二是重,只一下,吳和尚臉上就多了個紫紅的巴掌印。人們都吃驚地望寬三。吳和尚也冷冷地望寬三。寬三怕那望,就狠勁地扇。響了十多下後,吳和尚萎倒在台上。

    寬三對密法的糟蹋成了示眾會最主要的內容。他斷章取義,問的淨是不便於辯解的內容。因為吳和尚要想辯,就必須揚「正」以辟「邪」,而那「正」,正是密法中不能張揚的地方。寬三抓住這一點,大做文章。

    寬三便成了那段日子裡瓊的噩夢。

    3.另一個謎團

    《空行母應化因緣》的「種姓殊勝」一欄中談到了雪羽兒媽。那書按古印度的傳記慣例寫了雪羽兒的好多「殊勝」,比如生地殊勝、種姓殊勝、所依上師殊勝、所學功德殊勝、成就悉地殊勝、廣大事業殊勝等等。這是古印度的傳記體例之一,《空行母應化因緣》沿襲了它。漢地雖不似印度那樣有四種種姓,其父其母還是要講的。雪羽兒的父親身世不詳。對她的母親則有相對完整的記載,但也只是點明她出身大戶人家,心有宿慧,雖遭命難,卻不叛三寶,念佛不已,等等。

    《遺事歷鑒》卻考證出雪羽兒媽被俘虜,後淪入妓院。她後來的命難,就跟這事有關。因為村裡有好些跟她一同被俘的人,都老說這事,誰想瞞啥,也等於老虎吃天。倒是為難了給雪羽兒作傳的那人,要是他索性不提「種姓」,反倒好一些。其實,種姓雖然很重要,但起決定作用的還是自己的修為。

    按金剛家那時的說法,雪羽兒顯然是「婊子養的」。在太在乎「種姓」的人的眼裡,這顯然不是值得炫耀的內容。

    阿甲說,這正是雪羽兒的偉大之處。使她終於偉大的,不是種姓,而是她自己的選擇。就是說,她的行為和心性使她終於成了智慧空行母。

    但那曾有過的「婊子」身份,還是成了雪羽兒媽命難的重要原因。

    「修理」完吳和尚的次日,金剛寺的門口便多了兩雙破鞋。那破鞋,一左一右,掛在寺門上。村裡人一看就明白,那是指兩個人,男左女右,一僧一俗。天剛破曉,就聽得一個聲音叫:「哇——,破鞋!」

    金剛家的人都圍了來。瓊出了寺,他取下破鞋,狠狠扔了出去。開始,他還以為有人有意壞吳和尚的名聲呢。他沒想到,這後來成為大事件的前奏,它揭開了雪羽兒媽命難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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