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咒 第49章 朝聖之旅 (1)
    我一次次死去,一次次再生

    扮演著眼花繚亂的角色

    生生死死,無休無止

    忽而牛,忽而馬,忽而豬

    可無法擺脫命運的磨盤

    沒人能告訴我

    哪兒是靈魂的出路

    1.螞蟥溝

    不知過了多久,馬忽然打起響嚏。瓊看到馬瞪著藍色的眼睛望他。他對馬說,我又魘住了。馬晃晃腦袋,笑了笑。馬笑的時候只是左右晃一下牙巴骨。瓊聽得馬說,不要緊,我也常魘呢。馬是用心說的,瓊還是懂了。馬說我魘住的時候,就會回到以前當兒馬的時候,那時我是馬中的王子,是紅馬王子,你知道軍馬場不時興白馬王子,最吃香的就是紅馬王子了。那時,有好多美麗的騍馬追我,可我只看中一個美麗的小騍馬,那真是美到極致的精靈。我們在美麗的大草原上互相追逐著,大地在我們蹄下飛躥,風托起我們的鬃毛,我們跑得比雲還快,比蝴蝶還輕盈。我們也嚮往未來。我的理想是跟她生下一大群馬駒子,公的都跟我一樣強壯,母的跟她一樣美麗。我還沒有來及踐約我的理想呢,一天,我被一個繩圈兒套了去。他們剜去了我那一跑就抖個不停的蛋兒,我就從兒馬變成了騸馬。你知道,我就從此進入了夢魘。我的痛苦沒人可知。不,只有一個人能理解,就是那個叫司馬遷的人,你可以看看他的《報任安書》。

    瓊拍拍馬脖子,說,我的夢魘跟你的不一樣,你那是肉體的夢魘,我這是靈魂的夢魘。當你的肉體消失時,你的夢魘就會結束。而我不一樣,我活著時,擺不脫夢魘;當肉體消失時,那夢魘也結束不了。

    馬歎道,一樣,一樣呀。肉體的夢魘,往往會變成靈魂的夢魘。你不瞧那些餓死鬼們,他們的肉體挨了餓,靈魂不照樣在號哭嗎?說著,它狠狠打個響嚏。

    瓊睜開眼。見馬一本正經地望他,懷疑方纔的對話是在夢中進行的,就笑了。

    火籽兒早滅了。瓊覺得嗓子有點癢,想來是著涼了。四面看看,倒也沒見有啥鬼。東方卻亮了,他想,還是上路吧。平日外出時,他多在天麻乎乎的時候上路。他解下韁繩,騎了馬,進了老山入口。為了壯膽,他取出雪羽兒給他的繩鏢。雪羽兒叫他一定別丟了它,媽只有在摸到它時才會跟他回村。此外,它還有好多用處呢。

    瓊對馬說,走吧,兄弟,別提夢魘了。我們都擺脫不了夢魘。馬像沙悟淨一樣沉默著,它馱起了瓊。

    天又亮了些。東方沒有霞,這就好。要是東天上燒起了雲的話,說不定會下雨的。瓊雖不怕迷路,但不喜歡下雨,尤其在外出的時候。那淅淅瀝瀝的雨總能影響他的心緒。瓊胡亂吃了幾口。他想到了雪羽兒,暖暖的液體在心裡蕩了。

    老山裡的空氣很潮,霧從不遠處的山谷裡漫來。馬蹄敲擊著山道上的石子,得得聲很清脆。霧裡有鳥鳴。瓊想,大自然真美,它可不管人間是否有飢餓和死亡,它該美就美。想到村裡的情形,他好像進入了天國。

    進了老山口裡右側的山道,果然見到了六個岔道。一個開滿了野菊花,那菊花有村裡的葵花般大,黃色的最多,許多黃蜂正在嗡嗡。瓊想,蜂在霧中是不能飛的呀,但有些事是說不清的,卻又懷疑那是心裡的感覺;另一條道上有好多山桃,山桃指頭蛋大。要是在春天,山桃花會紅遍山道呢。那山桃吃時味道不好,又酸又澀,但你砸出桃核,再炒一下,用來熬茶,味道就很好了。一些猴子正在搶山桃,它們正打得不可開交,也顧不上看騎馬過來的瓊了。瓊進了左面的第三個岔道。岔道里長些尋常樹木,野草也多,被霧弄濕的石頭在山道上胡亂地躺著。瓊看到了那棵巨大的松樹。他有種見了母親的感覺。那松樹有些年頭了,人說千年松萬年柏,這松樹怕也不下千年吧。一群松鼠正在松樹上打鬧。

    瓊撿了些松果兒。他想,村裡人為啥不到老山裡來找吃的呢?要不是族丁把住路口,村裡人也許會進山的,他們定然會找到吃的。瓊想,也許,好多人並沒有想到進山,他們被土地拴了一輩子,也許想不到土地之外還會有活的路數。瓊忽然想到了他在進老山的路上看到的好多屍體。他明白了,他們定然也想進老山討生路,可惜沒能進山,就餓斃在途中了。他們定然在等著官家的救助,等絕望時才想到自謀生路,但已經晚了,他們的身體已不允許他們走較長的路了。更也許有好些人進了老山,他們正躲在某個山洞中苟延殘喘著,他們或是吃了野獸,或是被野獸吃了。

    記得,吳和尚也給一個人提起過老山。那人說,老山?我可不想墊狼肚子。後來,他還是墊了狼肚子或是狗肚子。瓊知道,對沒進過老山的人來說,老山也是個可怕的夢魘。他們不知道,老山的野菊花正浪漫呢。

    瓊歎息良久,想,那些餓死鬼們先死了心,然後才死了肉體呀。

    瓊想到史書上說的成吉思汗滅了四十個國家,砍的腦袋比騰格裡沙漠裡的沙子還多。有時他想,要是他沒殺那麼多人會咋樣?卻知道即使他不殺的話,那些人也早死了。不管是有人殺還是沒人殺,世界終究還是這樣子。啥樣子呢?就是眼前的一切總是流水般消失到遠方,再也找不到一點兒蹤跡了。他想村裡死了那麼多人,似乎也沒改變啥?那茬人總會在不久後死去的,厚的黃土照樣會將這茬人埋得了無蹤跡。這一想,有種很濃的感覺漫上來,淹了好多東西,瓊覺得自己又墮入了夢魘。他分不清是夢是醒了。老這樣。

    瓊說,馬,走吧。

    馬說,我不是正在走嗎?

    瓊看到了一根腸子正扭動著前躥,它灰灰的,像條慌忙逃竄的蛇。它拚命扭動著,將那些草呀石呀擠得東倒西歪了。瓊想這也許就是雪羽兒說的羊腸小道。瓊取出他收集的煙屎。他跑遍了全村,用芨芨棍捅了幾十個煙鍋。那些煙鍋形狀各異,質地也不一樣,有用羊蹄甲兒做的,有用黑鷹膀子做的,還有用銅管兒焊的。它們吞了好多旱煙,煙管裡便有了煙屎。煙屎是比人屎更難吃的東西,一入嘴,就辣得眼睛裡噴水哩。要是你不想活的話,只要吃上半斤煙屎,准比吃毒藥管用。瓊收拾煙屎時,好些煙鍋已不動煙火許久了。他只弄了些干煙屎,拿來後用水一調,想來那螞蟥不會嫌的。吳和尚只吸鼻煙,但他備了一個二尺長的銅煙鍋,專門供養前來供養他的施主們。瓊就帶上了它。

    按雪羽兒的說法,瓊該反穿皮襖的。可是他沒帶皮襖,要是他直接進老山的話,穿個皮襖也沒人笑話。他是先進涼州城的,要是他穿個老皮襖,再騎個高頭大馬,街上會有人笑掉大牙的。他不知道,這會使他遭受很大的痛苦。

    瓊說,馬呀馬呀,你要使勁地跑呀,可別叫那螞蟥追上。你既要快跑,又不能失蹄呀。你要是一失蹄,我就會被拋進蛇窩裡了。馬嗯了一聲。

    瓊把煙屎塗在氈靴上,他穿了吳和尚的袍子,紮了袖口和繫腰。他不忍心往那袍子上塗煙屎。他想,那螞蟥再快,也不會攆上馬吧?

    他一夾馬腹,棗紅馬跑了起來。

    開始時,小道很寬,但越往前跑,山壁就向小道擠了過來。山上多草,多籐,那籐扭呀扭呀,就在小道上空相交了,各種草都直哩斜哩地紮了來。瓊發現這甚至算不上小道的。馬蹄在亂石間交替著,時有石子被踢飛。一股潮濕的氣味撲面而來,發出腐爛的臭。他不知道螞蟥有沒有聽覺,但他看到了那樹葉間探出許多蠕動的東西。幸好馬很快,他聽到身後有下雨般的刷刷聲。他扭過頭,見水流般的螞蟥正在前湧。他發現馬脖子上已有了密密麻麻的黑點。它們已經開始咂馬血,它們的身子一拱一拱,看得出它們想拱進馬肉。瓊打個激靈,他掄圓巴掌,一下下拍螞蟥。挨打的螞蟥扭動著,一扭動,好不容易扎進馬肉的頭就出來了。它們發出聲聲慘叫,滾下馬脖子。

    瓊看到正前方也有了水流般的螞蟥,定然是聲波或是震動將食物要來的消息告訴了螞蟥,它們興奮地蠕動著,前者迎,後者追。它們發出血液轟鳴般的叫聲,瓊分不清那是螞蟥的叫聲,還是自己的心跳。他只是狠勁地掄巴掌。馬很感激他,它跑得又快又穩。瓊發現,馬身上的那些螞蟥是從上面跳下來的。為了能在紅駒過隙的當下佔領食物,螞蟥們下雨般墜落著。瓊發現身前身後都下起了螞蟥雨,身上也有了刷刷的質感,一低頭,果然。袍子上麻拉拉地拱動著數不清的螞蟥,它們正尋找進口呢。靴子上倒很乾淨,說明那煙屎真是螞蟥的剋星。他忙在靴上抓了一下,在袍子上亂抹一氣。凡是他抹過的地方,都露出袍子的本來面目,抹不到的地方仍是螞蟥的撒歡之所。

    忽然,手背癢酥酥的。瓊發現不知何時,已有幾隻螞蟥吸附在手上了。他覺出了疼。他忙在靴子上抓了一把,在手背上抹抹,那幾條螞蟥遭燙似的滾落了下去。

    馬一聲長嘶。瓊知道馬在求救。他又往馬脖子上抹起了煙屎,邊抹,他邊將靴子從馬鐙裡脫出,用靴一下下擦馬腹。他覺出了異樣。原來,不知何時,馬腹上吸滿了螞蟥。他的靴子一下子變紅了。他知道那是馬血。他想,要是這樣下去,馬血會給吸盡的……不過,盡人力吧,能盡個啥程度,就盡個啥程度。

    但很快,他就自顧不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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