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真受盡了苦頭。瘸拐大想,媽說過,她給大戶人家做飯,和了面不洗手,回到家,洗下些面水,才養活了他。
忽然,瘸拐大聽到門外有人喊他。一出去,見是諞子。諞子穿個黑色衣裳,風吹來。那衣襟一扇一扇,像帶了諞子飛。
諞子問,你啐了怙主像?
我啐了寬三,他想叫我媽死,我就啐。我說你媽咋不死?
諞子說,你犯事兒了,知道不?你該殺頭了。這一說,瘸拐大嚇了一跳。想起了在護身符上一躥一躥的痰,一下子慌了。他記起有個在怙主法像前撒尿的,叫村裡人割了屌。他很想說話,可嗓門一下子干了。他見過槍斃人的,那腦漿,用饅頭蘸了,很好吃,跟吃牛骨髓一樣。
諞子的眼睛很冷,他說,你安頓一下你娘,明天送你進城。要麼,割你的舌頭也成。那像章,放保險櫃裡了,上頭有你的痰。你不承認也行,人家有儀器。
瘸拐大哆嗦了。
諞子說,這是老祖宗定的。誰啐了怙主,誰就該死。諞子重重地說,誰也救不了你。
瘸拐大望望屋裡,打個寒噤,想:真坐了牢,誰養活媽呀?
諞子打個哈欠,說,那閻王殿的大門,開著呢,又不缺你媽一個人。不和你磨牙了,你瞧,叫族裡處理也成。看在鄉里鄉親的份兒上,那刀子,我叫磨利些。說完,那衣襟一扇一扇的,帶著諞子飛了。
瘸拐大望著遠去的諞子,半張著口,許久,才蹲下身,捂了臉嗚嗚。他想,真鬼入竅了,啐他幹啥?幾十年了,一見個有頭有臉的人,他的膝蓋就軟,可這回……忽然,他想起來了,那啐,不僅僅是因為寬三說了叫他媽死的話。其實,他早想啐人了。那寬三,癩蛤蟆仗了雷的氣,嘴是蜜缽缽,心是刺窩窩。一見他,就「瘸拐大瘸拐大」地叫,沒名沒姓的。他早積了一肚子炸藥了。可要是他不提媽的事,那軟了的膝蓋還是硬不起來。人家是月經帶上的虱子紅人人兒哩。再給他借個膽子,也不敢啐的。誰叫他想叫媽死來著?瘸拐大啥都沒有,只剩媽了。叫媽去死,他還算人嗎?
諞子已縮成山窪裡的一個黑點,那樣兒,很像瘸拐大此刻的心。他抹把淚,進了屋,見娘正吮指頭上的山藥渣。媽問,那山藥,還有沒?瘸拐大想,瞧媽,真沒心,兒子快要死了,她卻問山藥。卻記起,媽並不知道諞子那話,就說,沒啦。就這,還是我偷偷燒的呢。娘的眼睛卻仍在瘸拐大身上搜索。這是媽的習慣。媽已經不信任何人。自嫁給瘸拐大爹的第一天起,她就開始了受騙生涯。媽老說,新車子進門時,屋裡有白氈、紅絨單、被子,啥都齊全得很,她還以為真像媒婆說的那樣嫁了個殷實人家呢。誰知,典禮才結束,那白氈飛了,那紅單飛了,那被兒也飛了。原來,這都是裝門面的。次日,連瘸拐大爹那身毛藍笨布衣服,也叫人剝走了。媽記得,那是她受騙生涯的開始。後來,那個歪脖子老漢抽大煙、耍賭、踹寡婦門,還瞞了她,幹出許多叫村裡人側目的事。直到有一天,叫人踏折了腰,狗一樣死在山溝裡。
瘸拐大知道媽的心思,說,媽,我又不是爹,不會騙你的。
媽在鼻腔裡哼哼兩聲,說,龍生龍,鳳生鳳,老鼠的兒子會打洞。
瘸拐大知道,媽說這話是因為他和爹長得很像,村裡人都說像一個模子裡鑄出的。一見那張臉,娘就不信他。沒法。瘸拐大決定不了自己的臉,他當然也抹不去媽的懷疑。
但一想明天的事,瘸拐大心裡還是打顫。他問,媽,要是我死了,你咋辦?媽說,你不會死的。天不殺無根之草。這是媽最睿智的一句話。阿甲說,就是在這句話上,他發現那老婆子並沒瘋。瘸拐大問,要是我死了呢?媽卻打了個哈欠,說,別淨說嚇人話。你也像那老賊一樣,動不動,死呀死呀,可總不死。
後來,爹不是死了嗎?
那是後來的事。
瘸拐大想,媽不信呢。他歎口氣,他多想跟娘抱頭痛哭呀,可娘不信,很快,連他自己也不信了。
他懷疑,那是個夢。
也許,他只在夢裡啐過怙主像。
4.瘸拐大的哆嗦
對瘸拐大當夜的情形,阿甲語焉不詳。他不知道那夜的瘸拐大是不是在炕上烙了餅子,或是仍發出沒心沒肺的鼾聲。看得出,他也沒弄清這一點。要知道,歷史的巨眼是忽略一般人的。沒人去關注一個百姓的心事,雖然那內心的激烈程度不弱於一場戰爭,但歷史卻只記住戰爭,並將戰爭的製造者當成了英雄。
這是沒辦法的事,阿甲也免不了俗。
阿甲的書上只記載了次日早上瘸拐大去家府祠的事。阿甲說,瘸拐大到家府祠門口時,村裡人的牛車隊也出來了,轟隆聲往腦子裡鑽。你也許見過那高達丈餘的大木輪車,車戶老坐在轅條上,老夢見長著肥大奶子的老婆。這是甘肅詩人李雲鵬的詩中出現的意象。阿甲雖是個神靈,也有不好的抄襲習慣。
阿甲的語氣很詭秘,他像講色情故事那樣敘述著尋常的瑣事。他說,見瘸拐大過來,寬三喊,嘿,瘸拐大,包天大禍惹下了。那怙主,是你啐的嗎?你膽子不小。阿甲說,瘸拐大這才確信,他是真啐了怙主。
瘸拐大魂兒唬上了半天。不是夢呀?他想。
阿甲說,寬三悄悄湊向瘸拐大,悄聲說,我可真服了你。那老賊,我也是早想啐了,可我還是驢糞蛋子面兒光。你啐就啐了。大不了,叫割了舌頭。割了也沒啥。
瘸拐大胡亂嗯一聲,失魂落魄地走向牲口棚,解下駱駝韁繩,放上馱桶,牽了出門;卻聽得寬三說,族長發話了,今日個,別馱水了。叫你等呢,有事。他一把扯了瘸拐大手裡的韁繩,吆喝著走了。瘸拐大撫撫眼睛,又吐吐舌頭。怪的是,卻沒恐怖,仍有種夢裡的感覺。
阿甲說,平時,瘸拐大這時已吆了駝到半山坡了,今日卻閒了。忙時,瘸拐大很希望閒下來歇歇。真閒下來,卻有些六神無主了。族人們套車的,出圈的,各幹各的。瘸拐大卻不能幹自己該幹的事。
瘸拐大熬過了一生中最難熬的半個時辰,才見諞子橫著身子,撐入大門。一見諞子那跋扈樣兒,瘸拐大就想啐他一口痰。整個金剛家,沒有比諞子更討厭的了。以前,也窮得夾不住尿。後來,倚窮賣窮,扯起桿子,劫大戶,欺小戶,用瘋耳光猛扇救濟過自己的恩人,折騰幾年,就搖身一變,成了人上人。瞧那孫蛋,連走路時,也跟螃蟹一樣橫哩。
幾個村人上去,跟諞子打個招呼。瘸拐大希望他們也啐諞子,可他們只是塌了塌腰。瘸拐大想,昨日個,該多啐他幾下。一下是啐,十幾下也是啐。但一想後果,卻有些怯。
瘸拐大,你來。諞子叫。
瘸拐大就貓了腰過去。阿甲說,瘸拐大很想挺胸凸腹,可在諞子面前,已習慣了貓腰。他知道,諞子喜歡這樣。金剛家的人都誇他老實。他能進家府祠馱水,能時不時給媽燒個山藥,就是貓腰的功勞。
瘸拐大進了家府祠,見矮凳上已坐了幾人。寬三捏塊軟皮子,擦起了槍。別人擦槍,用布。寬三擦槍,用軟羊皮,那槍就油亮了。瘸拐大還看到,大夫王麻子在搗弄一些藥,他立馬就慌了,因為上回,有個賊被剁了手後,就是王麻子給包紮的。
幾個人都望瘸拐大,不說話。那靜,山一樣壓向瘸拐大。瘸拐大倏地跪下了。
一人發話了:瘸拐大,你幹的好事?
瘸拐大不敢應答,只是磕頭。
沒規沒矩了?另一人又是一句。
諞子說,你沒規矩,寨子可有規矩。這規矩,雖不是怙主定的,可跟他定的差不多。反正你是活膩了。我勸你還是受家法的好。那國法,明顯的,你得吃鐵大豆。家法嘛,你忍著點,疼是有些庝。我叫麻子備好了藥。
寬三擱了槍,取過剁肉的厚背大砍刀。寬三老使那刀,吃黃燜羊肉時,只幾下,他就將整個羊剁成拳頭大的疙瘩。阿甲說,瞧,瘸拐大哆嗦了。
寬三打個哈哈,說,瘸拐大,你瞧,割舌頭,或是剁爪子?你喜歡啥,就來個啥。不過,看在鄉里鄉親的份兒上,還有個法兒……昨天,我說的事忘了沒?
瘸拐大記起了寬三說的話。他想,老娘咋能死?他很想說不,可寬三手裡的大砍刀卻閃了寒光,阻他的嘴。你知道,許多時候,刀比真理呀倫理呀都牛。
諞子說,瘸拐大,你愣啥?還不給怙主磕頭。你丟人不如喝涼水。
瘸拐大望望諞子們,諞子們也正望他。瘸拐大成了諞子的風景,也點綴了阿甲的敘述。瞧那寬三,早不耐煩了,彷彿嫌瘸拐大不識抬舉。阿甲說,要是瘸拐大再猶豫,他定然會掄了刀,剁下他的爪子。瘸拐大打個寒噤,跪下,朝牆上的怙主法像,磕了三個頭。
瘸拐大想,媽呀,我若坐了牢,或叫剁了手,你也是個死,可怨不得我。心中卻突起湧上淚來,還沒反應過來,就嘩嘩了一臉,哭聲也迸濺而出。媽呀!他哭叫。
這小子,倒孝敬。阿甲說。
5.只騙媽一次
阿甲的語氣凝重起來,他明明想調侃,但你知道,並不是所有的話題都能調侃。阿甲說,瞧,瘸拐大背起母親,出了門。夜倏地襲來,進了心。媽問,肉可煮爛了?瘸拐大邊抹淚邊說,爛了爛了。阿甲說,這回他真的騙了媽,剛才一進門,他就對媽說,媽呀,村裡煮了一鍋羊肉,叫我來請你。媽說,你不會騙我吧?你們爺父倆,老騙我。我可叫那老賊騙了一輩子了。你再騙,我就沒活頭了。
瘸拐大說,不騙不騙。那羊肉,咕嘟了一夜,骨頭都褪了,舌頭一壓,就化了。娘咽口唾沬說,這就好。老做夢,那羊肉,香個賊死。我伸長手,捉呀捉呀,可就是捉不住。胳膊多長,肉就多高,只差那麼一寸。我知道那是你爹變的。他騙了老娘一輩子,你可不能騙我。
不騙不騙。瘸拐大擰把鼻涕,往地上一扔。
我一輩子,沒啥盼頭,只求能有個不騙人的兒子。爹媽騙我,媒人騙我,都說選了個殷實人家,誰知是個窮鬼。那老賊,老騙錢,說去做買賣,可一出門,就去賭。一輩子了,沒一句實話。我就想,我的兒子總不騙我吧?
就是。我不騙。瘸拐大步兒趔趄了,媽在脊背上跳起舞來。
寬三提了鐵掀,候在路旁,見瘸拐大來,跟了。瘸拐大脊背上涼風颼颼。
去哪兒?瘸拐大問。
去壩上吧。寬三說。
媽覺出了異常,問,咋往山下走?
肉在山下呢。
咋到山下了?
祭河神的。
媽信了。前些年,老祭河神,撈幾個羊,到河邊,把血淋漓到河水中。然後,剝皮,剁肉,扔鍋裡煮。全村人都來吃。
可別叫人搶光了。娘說。
不會,他們等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