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的日子遙遙無期
如百年一夜的漫漫長路
哈雷彗星漸漸遠了
身後的風中
從此不再有翻飛的長髮
1.狼的儀仗
雪羽兒進了老山。
老山裡已有了很多潮氣。雲杉像打傘的少婦一樣在風中扭捏。還有一些樹,雪羽兒叫不上名字,只當它們是松樹或是柏樹。雪羽兒知道自己不是植物學家,也就不慚愧了。她只認得那些草,比如紫雲英呀、臭蒿子呀、毛條呀。有了那些草們,老山就很像老山了。一股老山獨有的潮濕和腥臭撲鼻而來,充滿了野獸才有的生機。狼們在沿途像儀仗隊一樣看著雪羽兒,這是有名的狼谷。據說老狼王的窩也在這兒。雪羽兒雖在安慰自己,說我可不怕你們,但心裡還是有點兒嘀咕。她當然不怕狼,要是沒有老娘的話。可背上一有了老娘,她不怕也得怕。要是那群狼真圍了來,誰也明白會有啥結果。於是雪羽兒就念久爺爺傳的一個禁野獸的咒子,她已念滿了十萬遍,有了小成。一天,她見到了一隻餓虎,就念那個咒子,餓虎便打個哈欠,渴睡至極地倒在陰影裡扯起了呼嚕。後來,雪羽兒把咒子傳給了阿甲。阿甲又傳給了我。雖是個禁野獸的咒子,也可以懲治人,不過,它只對小人有用。後來,一遇到小人,我就誦那個咒子。只是在誦咒時,我將小人看成了野獸,或是豬呀狗呀啥的。這當然有些委屈了豬狗們,要知道,小人是豬狗不如的。
雪羽兒念著那個咒子走向老山,狼們都打著哈欠,那涎液趁機溜了出來。空氣裡越加腥風撲面,日頭爺便退出了老遠。一隻斑鳩在死命地叫,野雞拖著長長的尾巴在空中舞蹈著。最好看的是旱獺,它們睜著琉璃珠般的眼睛,時不時呱噠幾聲。雪羽兒最喜歡聽旱獺叫,旱獺叫時正打卦呢,邊叫邊用那小手作揖。那是它們打卦的方式。據說,它們是明朝的劉伯溫轉生的,能知道吉凶禍福。平日裡,旱獺是不敢這麼猖狂的,因為狼就在四周環視,一見它們出洞,就後腿一蹬,身子在空中劃個優美的弧線,落地的剎那裡,就將旱獺叼嘴裡了。旱獺肥,肉美,僅次於人肉。雖然狼更喜歡人肉,但土地爺說,瞧那旱獺,老打洞,把老子的身上鑽出好多洞來。狼於是說,成哩,我們就吃旱獺。
旱獺的叫聲單調而乾燥,呱噠噠,呱噠噠。隱約間,還聽到一隻布谷鳥在叫。狼卻啞了聲,它們被一種奇怪的魔力禁住了。雪羽兒要的就是這個效果。要是這麼多狼們扯長了聲音嚎哭,媽會嚇得尿褲子的。這是媽的老毛病。一驚嚇,那渾黃的液體就會情不自禁地外湧。那土屋裡便長年累月地瀰漫著一種尿臊味。
雪羽兒目不斜視地穿過被咒聲弄得哈欠連天的狼的儀仗,每隻狼口裡都噴著能叫她窒息的惡臭。狼們不刷牙,牙縫裡佈滿了肉絲,肉絲兒一過夜,惡臭就一暈暈旋出口腔。那不是道的山道上便有了一種地獄般的氣息。雪羽兒一想自己日後要在這兒生活,心中就有了一些說不清的感覺。她當然很想當一個女人。但很小的時候,久爺爺就告訴他,情是禍根。久爺爺是過來人,他說要不是因為年輕時洩了過多的元陽和明點,這輩子他就能修成虹身。虹身是啥?虹身就是像彩虹一樣的身子,看時有形,觸時無物,不生不滅。天可老,地可荒,那虹身,卻再也不會壞的。那是真正的金剛不壞之身。涼州雖不乏修金剛法的,可成就虹身的,跟狗嘴裡吞出的象牙一樣稀罕。雪羽兒於是知道了情是禍根。那禍根,既然害了上師,雪羽兒當然要遠避了。
遺憾的是,久爺爺傳雪羽兒的,多是世間法功夫,卻沒傳出世間的法門。久爺爺說,丫頭,修出世間法,得守戒。雪羽兒說,我不偷可以,可娘要餓死了。等把娘養老送終後,我再學。久爺爺笑道,我徒兒本事真大,有把握叫自己死在別人的後面。黃泉路上無老少呀。後來,雪羽兒想,久爺爺話裡有話呢。
只是,明白了情是禍根的雪羽兒仍然有情,尤其在夜深人靜,尤其在吃了羊肉後的夜深人靜。那股神秘的火苗兒就開始舔她的小腹,直舔得她熱血沸騰。這時,她便起身穿衣,到了院裡,天上的星星就會嘩嘩嘩笑。下山風卻纏綿得緊,一下下舔她,雖舔不熄腹內的火,但總是另一種撫慰。她便將師父傳的諸般武藝一一操習,直到天明。後來,她明白,那神秘的不可遏制的火成了驅使她習武的最大動力。一想叫情害得不能修成虹身的久爺爺,她就長吁一聲,嚥下那含情脈脈的唾沫。
2.毛爺洞
雪羽兒走向一個隱秘的所在,那地方,只有久爺爺知道。久爺爺在這兒坐過三年靜。有個姓毛的行者曾在這兒專修十二年,成就了勝樂金剛法。據說,他跟一個女孩雙修多年。上師說,要是沒有雙修,毛爺只能成就世間法。雪羽兒便知道了情不僅僅是禍根,有時,還是能得大成就的助緣呢。
那個毛爺專修十二年的山洞在老山裡某個山峰的半山腰。山洞不大,一丈方圓,洞裡很平。許多年後,筆者也到過那個山洞。那山洞天然形成,巨石相搭,堅固異常。洞口面南,正午時分,日光可以照進來。洞底很平坦,跟莊戶人家的炕相若。洞底下埋有泥饅頭,要是你砸碎泥饅頭,就會發現裡面有麥粒。因為年代久遠,手指一捻,麥粒就成灰了。我認為那是一種象徵性的供物。據說要成就虹身,必須有大功德,而積累功德的主要方式就是供養。當然,供養有多種,比如法供養、財供養、無畏供養等等。在那個石洞裡,我分明看到了當初的雪羽兒。當然,你也可以當成那是種感覺。我還跟她對了話。我後來將對話內容寫入一篇文章,但怪怪地丟了。我想也許是雪羽兒怕別人打攪那聖地的寧靜。丟了就丟了吧。人活一世,該丟的還得丟。
雪羽兒搖搖晃晃上了山坡,山坡陡極了,佈滿亂石。稍一不慎,就成滾窪的牛了。我上山時,山道好走多了。因為山水下衝,日久天長,那水流處就相對寬敞些。但仍是陡,行幾步,就牛喘。我上山時,山上已沒了樹木。老山的鬍鬚也叫人剃光了,雖然仍叫老山,但名不副實了。那剃光的惡果一直延續到幾十年後。我上山那年,山坡上只見臭蓬等,也不見狼了。只有黑烏鴉嘎嘎嘎叫個不停。在我眼裡,那已經不是鳥類。誰都知道,烏鴉是大護法瑪哈嘎拉的眷屬。當然它們也吃屍體,但那是另一種超度方式。當黑烏鴉吃光了屍體後,亡者也就到了瑪哈嘎拉的淨土。後來,我還知道狼也會超度人。有時候,狼吃了人的屍體,也等於超度了死者。據說,空行母呀、大成就師呀也老是變成狼來吃屍體。要是你不信,可以去看看熱羅多吉扎的傳記。他的上師叫他吃屍骸,他不吃,後來他嘗了一點兒,哎呀,美妙無比,得大法樂。還有好多這號故事。但我是不願叫狼吃的。你呢?
雪羽兒定然也不想,要不,她是不會誦那禁咒的。狼一窩蜂地跟了她,擁在身後,都打哈欠,將那腥臭往山上噴。狼當然不知道自己的嘴臭。它們是沒有自知之明的。我當然有,每到女孩跟前,我總是先屏住呼吸。雪羽兒覺得那腥臭淹沒了山。沒辦法。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現在,你即使想嗅那種腥臭,也得到動物園去跟狼親嘴。而且,因為人工豢養的原因,那腥臭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那種能熏死人的狼的口臭,也一去不復返了。嗚呼哀哉。
在一處相對平坦處,雪羽兒蹲了下來。她小心地把媽放在一塊石頭上,媽問,這是哪兒?雪羽兒說毛爺山,我於是知道了這山叫毛爺山,那洞,便是金剛亥母洞。據瘸阿克說,山的得名,就是因了那個姓毛的行者。毛爺修行成就後,就在洞旁的山石上踩下了一個腳印,深陷三寸,如踩豆腐。我見過那腳印,清晰得像是鑄腳的模子。
據說,毛爺成就後就死了。村裡人給他發了大喪,然後埋了。次日,有人從涼州城回來,說毛爺在涼州大街上唱賢孝呢。於是誰都知道毛爺真成仙了。有好事者挖開毛爺墓穴,見那松木棺材裡沒有屍體,只有一個毛爺常用的小鏟,是他平日挖藥用的。久爺爺說,毛爺成就了幻身。雪羽兒就想,等我把娘養老送終之後,我也修行,成就個幻身。
媽說,我知道毛爺,毛爺是個好人。雪羽兒問,你見過毛爺?媽說,我哪有福氣見毛爺呀?毛爺成仙是幾輩子前的事。可我知道,你念的那個禁咒就是毛爺傳下來的。我在夢裡見過毛爺,我求毛爺治治你,叫你別再當賊了,毛爺啥話也不說,只是笑。夢裡的毛爺老是笑。你知道,愛笑的人雖然不全是好人,但愛笑的毛爺是好人。
雪羽兒就笑笑。她瞇了眼望遠處。遠處叫山遮了,她還是能望到遠處。真正的遠處總是在心裡,心不死,就能望到遠處。雪羽兒心裡有好些風景,都在遠處。她心裡最好的風景就是像毛爺那樣,成就個幻身。她很想嫁個好人,聽說要是學會了雙修,情就不再是禍根了。她很想問久爺爺雙修的事,可總是羞怯。一羞怯,久爺爺就成石頭了。久爺爺老是成一塊石頭。沒辦法,久爺爺要是想成石頭,雪羽兒也管不了的。
娘仍在嘮叨,說毛爺如何好。娘總是這樣,她認為好的,總是跟她不相干的人。那些她口裡的好人,連個屁也沒給過她。雪羽兒老給她肉吃,給肉湯喝,為了她忍受著尿臊味,為了她也不嫁人,可從沒聽媽說她一句好話。雪羽兒想,誰叫人家是媽呢?媽說誰好也成,只要她高興就成。不管咋說,自家的身子是媽給的。為爭一個好字,犯不著惹媽生氣的。
雪羽兒又背了媽上山,跟背那些偷來的大羊似的。雖然份量差不多,感覺卻有天地之別呢。因為,那些大羊是用來吃的,而媽是張嘴要吃飯的。記得背大羊時,她心中有期待,那是一鍋鍋噴香的肉。媽雖然反對她偷東西,可吃相很叫雪羽兒欣慰。媽不因那肉是偷來的而失了胃口,媽像喝米湯一樣吸溜著那些煮得很爛的肉。雪羽兒想吃硬些的肉,有嚼頭,可媽喜歡爛的,那就多煮些時辰。她想跟媽同甘共苦。她想,要是連爛肉也不跟媽一同吃,還算女兒嗎?於是她也吸溜出轟轟隆隆的聲響。
為了叫媽能吃到好肉,雪羽兒想了好多法子。一是瞅好羊,媽要是想吃嫩的,她就背羔子。媽要是想吃肥的,她就背羯羊。她每次的背羊,總是經過了多日觀察,認準目標才下手的。除了選擇羊,她還摸索出許多殺法。不同的殺法,就有不同的效果。要是想大補,她就不放血,只在羊的胸口處掏個大洞,伸進手去,揪住那嗦嗦亂抖的心一捏,羊就翻白眼仁了。這樣殺了的肉紅,湯鮮,血中的營養也進了湯;更多的時候,她將羊吊在裡屋的樑上,舉了涼水,往羊嘴裡灌。灌不了幾瓢,羊肚裡就會咕咕叫。叫一陣,羊就紮起尾巴,飛濺出一串羊糞。先是一顆顆的粒兒,後是一疙瘩一疙瘩不成形的,然後就是稀粥樣的,最後只剩下黃水。娘愛吃羊下水,這樣一衝,羊的肚腹就乾淨了,再吃勁洗一陣,就能下鍋了。